“正是……”
程光阳微微颔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语气恭敬道：
“大明如今的国情，人尽皆知，晚辈不说也罢，幸好还有相国这样的国之柱石，肩挑重担、力挽狂澜，不然真不知道这天下该变成何等模样。”
类似的话，当年他在叶向高面前也说过，效果不错，如今拿来再用一次也无妨。
方从哲听了这话，心中果然大为受用，笑着摇头道：
“行了，你这小鬼，有什么事快说，何必遮遮掩掩的。”
“好，那晚辈就直言不讳了。”
程光阳见状，立刻满脸严肃，将自己先前上疏给皇帝，请求皇帝增兵固守，不要主动出兵的事，一字不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接着态度诚恳道：“相国，此疏我送抵大内后，听说皇上虽然看了，但却留中不发，想来皇上心里还是赞成出兵决战的，此事万万不可行啊。”
“我程复甫人微言轻，皇上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也正常，相国你就不同了，如今内阁只有相国一位阁臣，天下安危除了皇上，全都系于相国一人，相国说的话，我想皇上就算不听，怎么也会再斟酌考虑一番。”
本来叶向高以后，内阁是有两位阁臣的，除了方从哲以外，还有吴道南。
不过因为两年前的会试舞弊案，吴道南声誉大跌，再加上他又不是齐楚浙三党的成员，因此很快便遭到三党言官激烈弹劾，不得已，于去年七月主动辞职。
吴道南走后，内阁如今便只剩下方从哲一个人在主政。
“复甫，你一介清流，理应把心思放在修撰文史上，怎么关心起这件事来了，我还以为你是来问吏部考秩……”
由于先前程光阳给万历帝上的奏本，被皇帝留中了，没能发往内阁，所以身为首辅的方从哲，并不知道程光阳上疏之事，还以为他是为了吏部三年一度的考秩才来找自己。
如今得知程光阳竟是为了辽东出征，方从哲顿觉不可思议，不明白他为何要掺和这件事。
听到方从哲询问自己缘故，程光阳挺直身子，正了正衣冠道：
“相国，辽东边患，事关举国荣辱，我虽是翰林清流，好歹也食君之禄，自然有为国分忧的责任。”
方从哲见状，不免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望着他，口中淡淡道：
“复甫，倘若真能不出兵，你认为老夫难道会不乐意吗？这次征调兵马入辽，只怕没有个六七百万两白银，是办不下来的，户部再怎么凑也凑不出这么多，只能从工部和南京六部那边挪用，光是这一项，就有够老夫头疼了。”
见程光阳张口欲言，方从哲挥手打断他道：“你先听老夫说完。”
“此番出兵讨伐建州奴酋，乃是朝野公议，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谁人不说报仇雪耻的话，倘若老夫上疏阻拦，届时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相信你也能猜得到。何况在这件事上，皇上也是持赞成态度的。”
万历帝的确有意支持出兵，只是不愿意掏钱。
哪怕户部太仓库已经空空如也，而万历帝的内承运库中，还有几千万两白银的情况下，他也只肯拿个十万两出来。
“相国……我知道您很难，可是，相国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程光阳语重心长道：“倘若这次出兵讨逆，遇到什么不测，王师不幸败绩，届时天下人会将这份?罪愆归之于谁？是兵部尚书薛公，还是相国您？总不可能是皇上吧？”
方从哲听了这话，心中已然非常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没有直接发作，冷笑道：
“哦，战事还没有发生，你怎么就知道王师一定会输，胡寇一定会赢？难道你心里就是如此期望的？”
“相国息怒，倘若晚辈方才的话有所冒犯，希望相国多加海涵。”
程光阳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种在教上位者做事的味道，然而沉默了片刻，他还是开口继续道：
“但有些话，我程复甫今天还是要说，如今的大明是什么样子？”
“士风败坏，纲纪废弛。国势萎靡，文恬武嬉。朝廷挥霍无度，官场贪墨横行。社稷有覆巢累卵之危，卿相无片言经世之策。”
“试问这样的王师出征，真的能百战百胜吗？”
“你住嘴！！”
方从哲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程光阳怒目而视，气愤道：
“你一个从烟瘴虫蛇之地来的福建子，不过凭着读过几本圣贤书，侥幸被皇上赏识，做了状元，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可以目高于顶、信口胡言了吗？”
眼看这方老头子，对如此自己大发雷霆，程光阳虽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目瞪口呆了半晌。
毕竟这位方阁老，向来是以脾气温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好人形象而闻名。
好在这时，方从哲也感觉自己作为长辈有些失态了，沉默片刻后，虽说恢复了脸色，但语气仍然有些不快，缓缓道：
“复甫，你刚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老夫可以全都当作没听见，你应该知道，这些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
“至于你想求老夫办的那些事，恕老夫实难从命，你走吧。”
程光阳听到这里，心道自己这次真是得不偿失，没成功劝服方从哲不说，反而把双方的关系弄僵了。
深深吸了口气，他犹不死心，再度开口道：
“相国！你还记得几年前，晚辈提醒你过的东宫那件事吗？”
方从哲听到这句话，心中不由得愣住了，心想这程复甫本经学的是《周易》，莫非真懂得卜筮之术，能够未卜先知？
不过很快，老头子心中便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世上哪有什么怪力乱神，就算有，凭什么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最终方从哲还是没有听信程光阳的话，眼神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吩咐两旁家丁道：
“来人，送客……”
周边几名身形健壮的家丁闻言，立刻走到程光阳面前，声音冷冷道：
“程老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