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华侨历史文化保护与传承基金会的办公地点，设在槟城乔治市一栋经过修缮的殖民时期洋楼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卷、新茶香以及淡淡花露水的混合气息，静谧而庄重。
林星晚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正仔细审阅着一份关于资助马六甲一座古老庙宇修缮的详细方案。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几个月理事长的工作历练，让她眉宇间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增添了几分沉稳与干练，只是偶尔抬眸间，眼底深处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处理庞大的资金流，平衡各方诉求，应对历史遗留下来的种种复杂关系，并非易事。
黄砚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袅袅升着热气的红茶。他手中的手杖靠在一边，伤腿搭在一个矮凳上，正翻阅着一份航运报纸。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稳的磐石，无声地镇守着这片属于她的天地。自博物馆开幕和“根脉”系列成功后，他并未过多干涉基金会事务，却总在她需要时出现，或提供建议，或只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陪伴，让她知道，她并非孤身一人。
“这份预算里，人工费用是不是估得偏低了些？”林星晚拿起钢笔，在一处做了个标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尤其是那些有传统彩绘和木雕技艺的老匠人，他们的工钱不该按普通工人算。”
黄砚舟从报纸上抬起头，目光温和：“你说得对。技艺无价，尤其是这些快要失传的手艺，更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和报酬。让财务那边重新核算一下，这笔钱，值得花。”
他的支持总是如此直接而肯定。林星晚抬头对他笑了笑，心底那点因工作产生的烦躁瞬间被熨平。她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了几声谨慎的敲门声。
“请进。”林星晚扬声道。
她的秘书，一位穿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姑娘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不确定：“理事长，外面……有一位小姑娘想见您。她说没有预约，但坚持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和您谈。”秘书顿了顿，补充道，“她看起来……风尘仆仆，不像是通常来洽谈事务的人。”
林星晚和黄砚舟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基金会时常会有各种人来访，但多半是学者、艺术家或是求助的侨胞，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姑娘”倒是少见。
“问她叫什么名字了吗？具体什么事？”林星晚温和地问。
“她说她叫林小满。至于什么事……”秘书摇了摇头，“她不肯说，只说一定要见到您本人，还说什么……是关于‘根脉’的私事。”
“林小满？”林星晚微微蹙眉，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根脉”二字，却让她心头莫名一动。她的“根脉”系列才推出不久，反响热烈，难道和这个有关？
黄砚舟放下报纸，坐直了些身体，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让她进来吧。”他对秘书说道，随即看向林星晚，“听听无妨。若是无关紧要的打发走便是，若是真有什么事，也别错过了。”
他的谨慎不无道理。自从林正海伏法、“归墟”瓦解后，表面风平浪静，但那个神秘的狙击手始终没有线索，暗处的威胁是否完全清除，谁也不敢保证。
“好。”林星晚点头，对秘书道，“请她进来。”
秘书应声出去。不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那确实是个小姑娘，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身的蓝色碎花布衫，黑色的裤子膝盖处微微磨白。她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肩头背着一个旧的帆布包。皮肤是常年日晒的小麦色，面容清秀，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局促不安。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紧张地、快速地扫视着这间对她而言显然过于宽敞和华丽的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了书桌后的林星晚身上。
她的手指紧紧揪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站在这里。
“请坐吧，林小满姑娘。”林星晚放柔了声音，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她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切些，以免吓到这个看起来十分紧张的女孩。
女孩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几乎是挨着椅子边缘坐下，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珍宝。
黄砚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女孩。他注意到女孩虽然穿着简朴，甚至有些寒酸，但手脚干净，眼神清澈，除了紧张，并无猥琐或狡黠之气，稍稍放下了些警惕。
“你说有关于‘根脉’的私事要找我？”林星晚温和地开口，试图打开话题，“是关于我们新推出的那个首饰盒系列吗？”
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用力摇头：“不……不是的。不是那些盒子。”她似乎有些着急，怕被误会，语速加快了些，“是……是真正的根脉。奶奶说……是血缘的根脉。”
血缘的根脉？林星晚心中那丝异样的感觉更浓了。她和黄砚舟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奶奶？”林星晚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词，“你能慢慢说，说清楚些吗？你是谁？你的奶奶又是谁？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背诵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我叫林小满。是从吉隆坡来的。我……我是在慈心孤儿院长大的。”说到孤儿院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但很快又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是孤儿院的陈嬷嬷，也是我的奶奶，把我养大的。她上个月……生病去世了。”
林星晚心中微微一沉，泛起同情：“节哀。”
林小满眼圈红了红，但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继续道：“奶奶临走前，把我叫到床边，把这个交给了我。”她终于松开了紧紧抱着的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她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一层层打开手帕。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贵重东西，而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塑料贴纸。贴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严重褪色，边缘也有些卷翘磨损，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图案。塑料纸背面是早已失去粘性的干胶。
“奶奶说，”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说得清晰，“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当年她把我放在孤儿院门口时，除了包裹我的襁褓，就只有这个贴纸，贴在我的胸口。”
妈妈？孤儿院？林星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看着那枚褪色的凤凰贴纸，凤凰……这个意象对她而言，太过特殊。林家血脉的印记，母亲日记里的牵挂，林正海身上隐藏的纹身……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林星晚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
女孩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林星晚，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林星晚耳边的名字：
“奶奶说，包裹我的襁褓里，塞着一张很小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求好心人收留这个孩子，她叫林小满，她的妈妈……叫李晚星。”
“李晚星”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林星晚！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桌沿，才勉强支撑住瞬间有些发软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李晚星？！那是她母亲的名字！是那个在她幼年便早早离世、只存在于照片和日记里的温柔女子！怎么会……怎么会有一个女孩拿着母亲名字的纸条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林星晚失声喃喃，大脑一片混乱，“这绝对不可能！我母亲早就……”她看向黄砚舟，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求助。
黄砚舟也已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的脸色同样凝重无比，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个被林星晚反应吓到的女孩。
“姑娘，话不能乱说。”黄砚舟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知道李晚星是谁吗？你说你的母亲是她，有什么证据？仅凭一张不知真假的纸条和一个普通的贴纸？”
林小满被黄砚舟的气势吓得瑟缩了一下，眼圈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却倔强地没有退缩，反而也站了起来，急切地辩解道：“我没有乱说！奶奶从不会骗我！她说过，这贴纸可能很重要，可能关系到我的身世！她还说……还说如果我以后有机会，可以试着来找……找一位叫林星晚的理事长，说……说可能只有您能帮我弄清楚……”
她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伸手扯向自己碎花衫的领口。那布衫的盘扣有些紧，她情急之下用力一拉，扣子崩开了一颗，露出了纤细锁骨下方的一小片肌肤。
就在那里，在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点缀着一颗小小的、颜色偏红的——
痣！
那颗痣的位置、大小、甚至形状，都与林星晚锁骨下方的那颗，几乎一模一样！
林星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颗痣，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
母亲日记里说过，这颗痣，是林家嫡系血脉女孩身上才会出现的“凤凰印记”！她一直以为，这或许只是母亲一种美好的寄托和想象，甚至可能只是巧合！她自己拥有，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据说也有……而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母亲叫“李晚星”的女孩，竟然在同样的位置，有着一颗几乎相同的痣？！
这怎么可能仅仅是巧合？！
巨大的冲击让林星晚头晕目眩，她不得不靠进黄砚舟的怀里，才能勉强站稳。黄砚舟紧紧搂着她，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他心中的震惊同样无以复加，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砚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星晚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声音破碎不堪，“我母亲早就去世了……她不可能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孩……这颗痣……”
黄砚舟目光深沉地看着那个同样被吓到、脸色苍白、却依旧固执地站着、露着那颗痣的女孩林小满。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所有预料。骗局？精心设计的阴谋？还是……一段被彻底尘封、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星晚，先别慌。事情太蹊跷，我们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和一颗痣就下结论。”他转向林小满，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审视，“林姑娘，你说你来自吉隆坡慈心孤儿院？是哪一家？院长叫什么？什么时候被送去的？”
林小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回答道：“是吉隆坡旧街场的慈心孤儿院，院长就是陈嬷嬷，陈阿婆。我是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大概十一月底的时候，被放在门口的。奶奶……陈嬷嬷说，那天早上开门就发现我了，裹在一个半旧的蓝色碎花襁褓里，身边除了那张纸条和这贴纸，什么都没有。”
民国三十七年冬……林星晚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那正是她出生前一年多的光景！那个时候，母亲确实还健在！
可是……这怎么可能？！
“你需要跟我们去做一个检查。”黄砚舟果断地说道，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小满，“一个科学的检查，可以验证血缘关系的检查。你愿意吗？”
林小满似乎有些茫然，不明白是什么检查，但她看着林星晚那苍白的脸和震惊的眼神，又看看黄砚舟严肃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愿意！只要……只要能弄清楚我是谁，我的妈妈到底是不是……我都愿意！”
黄砚舟立刻安排人手，以最隐秘和迅速的方式，带着林星晚和林小满前往一家可靠的私人医院进行了血液采样。等待结果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林星晚坐在医院的休息室里，手心冰凉，思绪一片混乱。黄砚舟一直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给予她力量。
“砚舟，我害怕……”林星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如果……如果她真的是……我该怎么办？我母亲她……她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父亲知道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数的问题纠缠着她，让她心乱如麻。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黄砚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真相或许会让人痛苦，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逃避不是办法。”
几个小时后，医生拿着报告走了进来。林星晚猛地站起身，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医生看了看他们，表情有些复杂，缓缓开口道：“黄先生，林理事长……根据dNA比对结果显示，这位林小满姑娘……与林理事长您，存在生物学上的半同胞关系，也就是说……你们拥有同一位母亲。”
轰——！
尽管有所预感，但当真相被科学赤裸裸地证实的那一刻，林星晚还是觉得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幸好被黄砚舟及时扶住。
同一位母亲……李晚星……
她真的有一个妹妹！一个流落孤儿院十七年的妹妹！
林小满站在一旁，显然也听懂了医生的话，她呆呆地看着林星晚，嘴巴微微张着，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可是……怎么会……母亲她……”林星晚语无伦次，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迷茫和刺痛。母亲的形象在她心中一直是温柔而完美的，她无法想象母亲会做出抛弃亲生骨肉的事情。
黄砚舟相对冷静，他谢过医生，扶着重压之下几乎虚脱的林星晚坐下，然后目光复杂地看向哭泣的林小满，沉声问道：“林姑娘，你还知道其他什么吗？关于你的……母亲？或者你的父亲？”
林小满抽泣着摇头：“不知道……奶奶只知道这么多。她只说，我妈妈可能是有苦衷的……”
苦衷？什么样的苦衷，会让一个母亲抛弃刚出生的女儿？
黄砚舟陷入沉思。李晚星……林正宏的夫人，林星晚的母亲。她身体似乎一直不好，在生完林星晚后不久便去世了。如果林小满也是她的女儿，那时间上……他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星晚，”他握住林星晚冰冷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你记不记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身体似乎就很虚弱？有没有可能……林小满是她在此之前生下的孩子？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送走？而这件事，可能连你父亲都不知道？”
林星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母亲去世后他多年未娶，如果他知道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绝不可能不闻不问！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父亲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母亲……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她看向那个仍在默默流泪、瘦弱而惶恐的女孩——她的妹妹。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有震惊，有刺痛，有对母亲行为的不解，更有一种血浓于水的、天然的怜惜与责任感。
这个孩子，这十七年，是怎么过的？她在孤儿院里，吃了多少苦？
林星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混乱中冷静下来。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林小满面前。
林小满怯生生地看着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林星晚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泪痕，然后，目光落在她锁骨下方那颗与自己如此相似的痣上。
血脉的呼唤，如此强烈。
她张开手臂，将这个素未谋面、却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妹妹，轻轻拥入怀中。
林小满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是找到了依靠，再也忍不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十七年的委屈和迷茫都哭出来。
“别怕……”林星晚的声音哽咽着，却异常坚定，“以后……有姐姐在。”
黄砚舟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姐妹俩，心中感慨万千。历史的尘埃之下，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李姐的身世刚刚揭开，如今又来了一个林小满。李晚星……这位早逝的岳母，她看似平静短暂的一生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故事？
他知道，这个意外访客的到来，绝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认亲。林小满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或许即将打开另一段被尘封的、更加惊心动魄的往事。而他和星晚刚刚平稳下来的生活，恐怕又要掀起新的波澜。
但他看着林星晚眼中那份重新燃起的、保护家人的坚定光芒，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他们都将一起面对。
旧的故事似乎告一段落，而新的谜题，已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