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完晒盐法的文书,王审知又接连处理了几件急务:批复北疆时疫防治的药材调拨、核准吏员学堂第二批学员的招募章程、审阅水师新式炮舰的设计草图……待他再次抬头时,窗外的阳光已从东侧移到了正中。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丞相,”侍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天工院那边……鲁大匠派人来报,说南海的‘树胶’运到了!整整三大船,已卸入秘密仓库!”
王审知霍然起身:“走,去看看。”
天工院后院的秘密仓库外,鲁震正搓着手来回踱步,一见王审知便扑上来,满脸红光:“丞相!您瞧瞧!这些胶块,成色比上次那块好多了!弹性足,杂质少,加热后软得像面团,冷却后又韧得很!”
仓库内,一个个木箱被打开,露出里面黑黝黝、泛着光泽的天然橡胶块。墨衡正小心翼翼地用刀子切下一小块,放在酒精灯上加热,那胶块果然逐渐软化,拉伸出细丝而不易断。
“测试过绝缘性吗?”王审知问。
墨衡放下手中的活计,郑重行礼:“回丞相,学生已初步测试。用薄薄一层融化的胶液涂在铜线上,待冷却后,将其浸入盐水中,接上电池和测试针——针不动,证明电流被完全隔绝!虽长期浸泡或暴晒下的耐久性尚待检验,但作为传讯线路的绝缘层,已完全可行!”
王审知心中大定。橡胶的获取,意味着电报实用化最大的障碍之一被扫除了。
“鲁大匠,立刻组织人手,按墨衡的要求,开始试制绝缘铜线。”他下令道,“第一批,先造五百丈。同时,墨衡,你完善编码方案和收发装置的小型化。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幽州城防司到西山了望台之间的传讯线路铺设完成,并能稳定传递复杂讯息。”
“一个月?”鲁震瞪大眼睛,“丞相,这时间太紧了吧?光是融胶、涂覆、冷却、检验,五百丈线就得……”
“那就分三班,日夜不停。”王审知斩钉截铁,“这不是普通的工程,这是战略工程。早一日建成,我们在北疆就多一分先机。所需人手、物资,全部优先。”
鲁震见王审知神色严肃,不敢再多言,只能咬牙应下:“成!俺就是把徒弟们全赶进工棚不睡觉,也给您造出来!”
墨衡却道:“丞相,学生还有一请。绝缘层涂覆后,需有外层保护,以防磨损、日晒、鼠咬。学生设想,可用浸透桐油的细麻绳编织成管状套,裹于绝缘线外,再刷防水漆。如此三层防护,当可耐用。”
“准。”王审知赞赏地看了墨衡一眼。年轻人不仅懂原理,还考虑到了实际应用中的细节,这才是真正的人才。
离开仓库时,王审知忽然想起一事:“那位尤里工匠,伤势如何了?可适应这里?”
鲁震挠挠头:“那胡人?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整天窝在屋里写写画画,也不跟人说话。俺让徒弟送饭时顺带瞧过,满纸都是鬼画符,看不懂。”
王审知沉吟片刻:“带我去看看。”
尤里被安置在天工院僻静的一角。推开门时,他正伏在案前,用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画着什么。见到王审知,他慌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多礼。”王审知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那些草纸上。上面画着各种机械结构图:有类似齿轮传动的装置,有带活塞的筒状物,还有复杂的杠杆系统。虽然画得粗糙,但线条精准,比例协调,显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这些都是你设计的?”王审知问。
尤里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手势比划:“以前……在故乡,见过。水车……带动锤子,打铁。还有……用蒸汽,推动东西。”他指着那张带活塞的简图,“罗马人……用过,在神庙,开门。”
王审知心中一震。蒸汽推动?虽然尤里描述得模糊,但这很可能指的是古希腊或古罗马时期就已出现的原始蒸汽装置——汽转球之类的玩具。这说明,蒸汽动力的概念在西方古典时期就已萌芽。
“你对这些很感兴趣?”王审知问。
尤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用力点头:“机器……让活变容易。但契丹人……只要杀人的机器。”他的神色黯淡下来。
王审知沉默片刻,道:“在这里,你可以研究任何你觉得有用的机器。不限于火器,也可以是水利、纺织、农具……甚至是你刚才画的这些‘蒸汽推动’的东西。需要什么材料、工具,可以找鲁大匠。若语言不通,我会安排通译。”
尤里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他忽然深深弯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说:“谢谢……大人。尤里……愿意效劳。”
离开尤里的住处,王审知心中有了新的盘算。尤里来自更西边的文明,他所知的技术体系或许与中土迥异,但正是这种差异,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东西方技术的交流与碰撞,或许能催生出更灿烂的火花。
接下来的几日,幽州城内外悄然多了一支特殊的工程队伍。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工服,运送着涂成黑色的竹竿和裹着麻绳的粗线,沿着规划好的路线架设杆线。对外宣称是“新式街灯传信系统”,百姓虽好奇,但见有兵士把守,也不敢多问。
墨衡几乎住在了城防司的临时工坊里,带着几个精挑细选的学徒,反复调试收发装置。鲁震则每天盯在绝缘线生产现场,吼得嗓子都哑了:“涂匀!一定要涂匀!漏一点,这五百丈线就废了!”
就在这紧张忙碌中,郑珏从云州寄回了第二封信。
信写得很长,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兴奋。郑珏详细描述了在云州讲学的见闻:起初,当地士子对新学嗤之以鼻,甚至有儒生当堂质问“奇技淫巧何以登大雅之堂”。郑珏不慌不忙,先是讲解《大学》“格物致知”之本义,又引《周易》“备物致用”之精神,最后请人抬进水车模型、曲辕犁实物,当场演示其省力增效之妙。
“老朽亲执犁柄,于官学后园辟地三分,一刻钟而深耕毕。围观众人皆瞠目。”郑珏在信中写道,“有老农抚犁叹曰:‘此物若早得三十年,某家何至于饿死妻儿?’闻者无不恻然。”
更让郑珏欣慰的是,云州刺史在观摩数日后,主动提出要在州学增设“格物斋”,并请郑珏推荐师儒。一些年轻士子也开始主动借阅《新学蒙训》,询问其中原理。
“北地士风,质朴而重实。若能以利民之器为引,以圣贤之道为纲,导其向学务实,则风化可成矣。”郑珏在信末如此总结,并请求王审知加印五百册《蒙训》,他要在回程时沿途分发。
王审知阅信,欣然批复:“准。另拨专款,于云、朔、蔚等州择地建蒙学示范堂三所,以郑公之法为范。”
几乎与此同时,林谦带来了关于李存勖与云州动向的最新情报。
“沙陀诸部的头领们,最近往来频繁。”林谦禀报,“我们的人探到,李存勖派去的使者不仅送了军械,还许诺,若沙陀人能稳住云州一线,秋后河东将以市价七成供应盐铁茶布,并开放边境五市。条件很诱人。”
“沙陀人态度如何?”王审知问。
“摇摆。”林谦道,“几个大部落头领心动,但也有一些小部落首领私下抱怨,说河东的盐掺沙、铁质劣,不如从前与幽州交易时实在。而且……他们似乎对郑公在云州的讲学有所耳闻,有些头领还派人去听了。”
王审知手指轻敲桌面。沙陀人重利,但也务实。李存勖的画饼固然诱人,但若自己这边能提供更优质、更稳定的物资供应,加上文化上的潜移默化……
“让我们在云州的商队,以‘酬谢边民协助防务’的名义,向沙陀各部免费赠送一批上等茶叶和精制盐。”王审知道,“数量不必多,但要精。同时放出风声,就说幽州新开的互市,对所有边民一视同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他要让沙陀人自己比较,哪边的“利”更实在。
林谦领命,又道:“还有一事。南汉那边,刘隐果然对橡胶动了心思。我们的人在占城港口发现南汉的探子,正在打听胶树的产地和收购价格。不过,当地土人已被我们提前打点过,口风很紧。”
“意料之中。”王审知冷笑,“告诉南方船队,下一批橡胶采收时,可以‘不小心’让南汉的探子看到我们运输的规模。然后,在海上‘遭遇’他们的窥探船只,鸣炮示警,驱离即可。”
既要展示实力,也要保持克制。现在还不是与南汉彻底翻脸的时候。
十日后,第一条电报线路的架设进入尾声。
这日清晨,王审知亲临西山了望台。这里是幽州城的制高点,可俯瞰全城及周边数十里。工兵们正在将最后一根绝缘铜线接入新建的石砌机房,墨衡带着两个学徒在里面紧张调试。
“丞相,线路已全部接通。”墨衡额上见汗,声音却沉稳,“从城防司到此,全长五里又一百二十丈。按计划,辰时正刻进行首次远距离传讯测试。”
王审知点头,看向身旁的鲁震:“城防司那边准备好了?”
鲁震咧嘴:“早准备好了!俺亲自盯着,那帮小子要是敢出岔子,俺扒了他们的皮!”
辰时将至,众人都屏住呼吸。墨衡坐在接收装置前,手指轻轻搭在记录用的炭笔上。装置主体是个缠满线圈的铜架,中央磁针下方连着个精巧的簧片,旁边连着纸卷。整套设备仍显笨重,但已是这个时代能做到的极致。
“辰时正!”了望台上的计时沙漏流尽最后一粒沙。
几乎同时,接收装置上的磁针猛地一颤!簧片随之击打在纸卷上,发出清脆的“嗒”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有节奏的敲击:嗒—嗒嗒—嗒—嗒嗒嗒……
墨衡全神贯注,飞快地在旁边的纸上记录着点横符号。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约莫半盏茶功夫,敲击声停止。墨衡放下笔,开始对照密码本翻译。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绽开难以抑制的笑容:“丞相!成了!城防司发来的第一条讯息是——”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读道:“‘西山了望台:辰时正,幽州四门无恙,城外三十里无敌踪。城防司,王敢。’”
现场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呼声!五里距离,瞬息传讯,且内容清晰完整!这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王审知心中亦涌起波澜。他看着那台还在微微颤动的装置,仿佛看到了无形的电波正在铜线中奔流,将空间的距离压缩到了极致。
“回复。”他沉声道,“‘城防司:讯息已收,线路畅通。了望台,王审知。’”
墨衡重重点头,坐到发射装置前——那是一个装有电池和开关的铜盒。他按照编码,一下下按动开关,将电流脉冲沿着线路送向远方。
半刻钟后,城防司的回复传来:“‘西山:讯息已收,丞相威武!’”
了望台上,众人相视而笑。鲁震狠狠拍了拍墨衡的肩膀,拍得年轻人一个趔趄:“好小子!真有你的!”
王审知走到机房外,凭栏远眺。晨光中的幽州城,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远处的农田泛着新绿,更远处的山峦层叠起伏。而在这片宁静之下,一条无形的脉络已经悄然连接起两个节点,将这座城市的感知延伸了五里。
这只是开始。
他想起了泉州的新式晒盐场,想起了北疆正在抢修的水渠,想起了郑珏在云州讲学的身影,想起了尤里画下的那些草图,想起了海船上满载的橡胶,想起了沙陀人可能的选择……
千头万绪,如同那绝缘铜线中奔流的电流,虽然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交织着,推动着一切向前。
破坏者还在黑暗中窥伺,自保者仍在算计得失。
而建设者,已经用第一条电报线路,在这个清晨,发出了属于自己的、清晰而有力的信号。
王审知深吸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转身对众人道:“今日参与测试者,皆有重赏。墨衡,从即日起,你领‘天工院传讯科主事’,专司电报研发与推广。鲁大匠,绝缘线生产要扩大规模,下一步,我们要把线路铺到边境要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