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江夏烟波觅诗仙
第1章：江夏尘烟迷客路
剧烈的颠簸将李沛然从深沉的黑暗中拽出。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耳边是木轴吱呀作响的呻吟，车轮碾压碎石土路的沉闷滚动，以及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嘈杂而富有生命力的市声，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汹涌拍打着他的意识。
紧接着是嗅觉，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混合物蛮横地钻入鼻腔——牲畜的膻臊、某种陌生香料的辛辣、水体淡淡的腥气、还有人群聚集所特有的汗味和生活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与他记忆中被工业文明过滤后的清新空气截然不同。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随着车身摇晃的深色木质棚顶。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铺着一层干草，硌得他脊背生疼。 “沛然！你醒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压抑着巨大惊喜的低呼在他耳边响起。他艰难地扭过头，看见许湘云苍白而憔悴的脸庞，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不久，但此刻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他们在一辆缓慢行进的牛车上，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着谷物和尘土的味道。赶车的老农背影佝偻，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李沛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发出嘶哑的气音：“我们……这是在哪？” 许湘云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们好像……真的穿过来了。刚才你突然晕倒，怎么叫都不醒，吓死我了！是这位好心的老伯，看我们倒在路边，把我们捎上的。他说……前面就是江夏城了。”
江夏！ 李沛然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那个在历史书中，在李白诗篇里无数次出现的名字，此刻竟成了他们身处的现实？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中，又重重跌回草堆。
剧烈的头痛袭来，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攒刺，那是过度使用“时空锚点”能量后的剧烈副作用。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武当山山谷那冲天的白光和无法抗拒的撕裂感。
再之前，则是他们做出的那个疯狂决定——放弃返回21世纪渺茫的机会，逆向启动那神秘的“诗仙追寻”程序，将目的地设定为盛唐时期的江夏，只为了寻找那个或许能给他们答案、或许能带他们回家的身影——李白。
现在看来，他们赌对了第一步。时空穿梭成功了，尽管过程近乎剥夺了他半条命。但，然后呢？
牛车吱吱呀呀，终于汇入了一条更为宽阔的土路。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土坯茅屋，以及更多行色匆匆的路人。男女老少，衣着多是麻布、粗绢，颜色黯淡，样式古朴。有人挑着担，有人推着独轮车，还有人骑着驴，偶尔有一两匹高头骏马驰过，马上之人衣冠相对鲜亮，引来路边小民敬畏的避让。
李沛然和许湘云这对穿着怪异现代户外运动装的男女，无疑是人群中最扎眼的存在。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向他们投来毫不掩饰的、探究甚至怪异的目光，如同在看什么稀有动物。窃窃私语声不断飘来。
“瞧那衣冠，奇哉怪也……” “非胡非汉，是何方人士？” “面色恁地苍白，莫非是患了时疫？” 许湘云下意识地往李沛然身边缩了缩，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李沛然强忍着不适，努力挺直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虚弱的身体和陌生的环境让他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隔阂感，他们像两颗被错误投入历史画卷的像素，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终于，一座巨大的城池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 青灰色的城墙巍峨高耸，仿佛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雄踞于长江之畔。墙头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的身影。
城墙下，是黑压压的人流和车马，正通过洞开的城门，缓慢地移动着。 这就是江夏城！唐代重要的军事重镇和交通枢纽，控扼长江中游的咽喉之地。
离城门尚有百余米，赶车的老农便“吁”了一声，勒停了牛车。他转过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朴实的善意，口音浓重：“两位郎君娘子，前头就是江夏城了。老汉这车不入城，就在这儿卸货。你们……自去吧。”
李沛然和许湘云连忙道谢，互相搀扶着爬下牛车。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李沛然仍感到一阵虚浮。他们再次向老农鞠躬致谢，老农只是摆摆手，便忙着解开车辕上的绳索，不再看他们。
两人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喧嚣鼎沸的城门洞，仿佛望着一个深不见底、完全未知的巨兽之口。兴奋、恐惧、茫然、无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们窒息。
“我们……先进城？”许湘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李沛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不适感，点了点头：“走。” 混入人流，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加强烈。守城的兵卒穿着皮甲，按着腰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的人。
轮到他们时，兵卒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用刀鞘拦住了他们。 “路引！”兵卒的声音粗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路引？ 李沛然和许湘云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他们怎么忘了这茬！古代通关过隘需要身份证明文件！
“军…军爷，”李沛然硬着头皮，尽力模仿着看古装剧学来的蹩脚用语，大脑飞速旋转，“我兄妹二人乃自西域归来，途中遭遇沙暴，行李盘缠尽失，路引也……不慎遗落。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兵卒上下打量着他们，眼神里的怀疑更深了：“西域归来？衣着如此古怪，言语腔调亦是不伦不类！形迹可疑！莫非是奸细？”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兵卒走过来，打量着他们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神情，插话道：“看这模样，倒像是落难之人。不过，规矩不能坏。没有路引，不得入城。”
许湘云急了，连忙从口袋里摸索出最后几块用漂亮玻璃纸包裹的巧克力——这是他们仅存的现代食物了——递了过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军爷辛苦了，一点……一点西域特产，不成敬意，请您通融一下……” 那兵卒狐疑地接过巧克力，捏了捏，又看了看闪亮的糖纸，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板起脸，将东西扔回给许湘云：“休得来这套！某家岂是贪图小利之人！没有路引，便去那边等着，报备姓名籍贯，查明之前，不得入城！” 他指向城墙根下的一处简陋棚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和车马的喇叭声。兵卒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去检查后面的人。
两人被晾在一边，进退维谷。 货币？语言？住所？生存最基本的要素，他们一无所有。而如今，连进入这座希望之城的资格，都成了横亘在眼前的第一个巨大难关。
烈日当空，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躲在城墙的阴影下，看着人流穿梭不息，却感觉自己被隔绝在这个沸腾的世界之外。绝望的情绪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李沛然的头痛稍有缓解，但饥饿和口渴开始灼烧他的胃和喉咙。许湘云小心地拆开一块巧克力，掰了一半递给他。
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提供了些许能量，却更勾起了对一顿热饭的渴望。 “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等。”李沛然沙哑地说，目光扫视着周围，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必须想办法进去。”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硬闯等于送死。贿赂行不通。编造身份？没有路引一切都是空谈。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一阵奇异的、极其诱人的香气顺着风飘了过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多种香料、油脂和肉类经过充分炙烤后产生的浓郁焦香，霸道地穿透了城门口各种混杂的气味，直接钻入他们的鼻腔。
许湘云的职业本能瞬间被激活了。她猛地抬起头，翕动着鼻子，努力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这是……茴香？茱萸？好像还有桂皮和花椒的味道……不对，还有一种很独特的复合香气，像是多种香料打碎后混合的……烤羊肉？”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循着香味来源望去。
只见离城门不远处的城墙根下，竟然也有一个小小的食摊。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壮实汉子正站在一个泥炉前，忙碌地翻动着几串穿在铁钎上的肉块，炉火上冒着滋滋的油花和浓郁的青烟。摊子前围着几个脚夫模样的人，正吃得满嘴流油。
那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许湘云盯着那烤肉的汉子看了片刻，又仔细嗅了嗅空气，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发现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对李沛然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等李沛然回答，她便鼓起勇气，朝着那个食摊走了过去。她没有靠近摊位，而是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假装被香气吸引，实则仔细观察着那汉子烤制的过程和所用的调料。 看了一会儿，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混合了自信和忐忑的神情。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尽管依旧怪异——然后走上前去，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开口：“这位……掌柜的，冒昧打扰。” 那壮汉抬起头，看到许湘云的穿着，愣了一下，眼神里充满戒备和疑惑：“何事？” 许湘云指了指他正在烤制的肉串，微笑道：“您这肉串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动。不过……小女子斗胆说一句，您这香料的搭配，似乎还可再精进一步。”
壮汉闻言，眉头立刻竖了起来，语气不善：“嘿！哪来的小娘子，胡言乱语甚！某家这香料配方乃祖传的，在这江夏城门卖了十几年肉串，谁不说一声好？”
许湘云并不退缩，她深知这是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机会。她继续保持着微笑，语气却更加坚定：“掌柜的您别生气。您用的应是茱萸粉提辣，茴香、花椒增香，桂皮去腥，可是？”
壮汉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穿着古怪的女子竟能准确说出他用的主要香料，脸色稍霁，但依旧不服：“是又如何？” “小女子方才闻这香气，辣味略显燥冲，香气层次稍欠，后味亦有些发苦。”
许湘云不疾不徐地说，“想必是茱萸粉研磨不够细，受热不均，且花椒投放的时机稍早，香气已散失大半。再者，若能在烤制前，用少许胡麻油并一点点醪糟汁先行腌制，不仅能去尽膻味，还能使肉质更加鲜嫩多汁，回味带甘。” 她这一番话，夹杂着一些现代烹饪术语，但核心意思表达得清晰无误。
那壮汉听得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怒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他下意识地拿起一串烤好的肉咬了一口，仔细咂摸着嘴里的味道，似乎真的品出了对方所说的那些缺陷。
周围几个食客也好奇地围拢过来。 许湘云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剥开糖纸，露出里面棕褐色的内里，递了过去：“掌柜的若不信，可尝尝这个。此乃西域一种奇特的食材，味甘苦而香醇。若在调制香料时，刮取少许融入其中，或许能增添一种独特的风味，掩盖那一丝苦味。”
壮汉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小块巧克力，看了看，又小心地舔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一亮！那丝滑醇厚、甜中带苦的复杂滋味，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许湘云，眼神彻底变了。他挥了挥手，对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学徒喊道：“去！照这位……这位娘子方才说的，取胡麻油和醪糟来试试！” 然后，他看向许湘云，语气客气了许多：“娘子竟深谙此道？不知……从何而来？”
许湘云心中暗喜，知道机会来了。她叹了口气，露出愁容：“不瞒掌柜，我兄妹二人自远道而来，欲进城投亲，奈何途中遭遇祸事，路引遗失，盘缠尽毁，被军爷阻于城外。方才闻到您这肉香，实在是腹中饥渴难耐，才唐突发话，只想……或许能凭这点微末之技，换掌柜的一餐饭食……”
那壮汉看了看不远处形容狼狈、依靠墙根站着的李沛然，又看了看手中那奇特的“西域食材”，再回想许湘云方才那番极内行的话，沉吟了片刻。
就在这时，那个被派去取东西的小学徒跑了回来。壮汉立刻按照许湘云说的方法，重新处理了几串肉，放在火上烤制。不一会儿，一股更加复合、更加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之前的燥冲感和微微的焦苦味果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醇香。
壮汉拿起一串烤好的新肉串，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细细咀嚼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妙！妙啊！肉质果然嫩滑了许多！这滋味……层次当真丰富了！” 他激动地转向许湘云，脸上的疑虑尽消，堆满了笑容：“娘子真乃神人也！某家服了！区区饭食算得什么！”
他立刻吩咐小学徒拿了几张胡饼，夹上刚烤好的、滋滋冒油的肉串，塞给许湘云，又额外给了她两串。然后，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至于入城之事……某家与那守城的队正倒是相熟。娘子且稍候，待某家收摊后，去与他分说分说，或许能帮你们做个保，通融一二……” 许湘云接过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夹饼，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连声道谢，赶紧拿着食物跑回李沛然身边。 “快吃！”她把饼递给李沛然，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我们有希望了！那个掌柜的……或许能帮我们进城！” 李沛然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混合着麦香、肉香和奇异香料味道的食物瞬间填补了胃部的空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看着许湘云因为激动和希望而重新焕发出神采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生存的第一步，似乎靠着许湘云的专业技能，撬开了一丝缝隙。
在壮汉掌柜的帮助下，他们果然顺利入了城——那位队正吃了掌柜特意烤制的加量版肉串后，抹抹嘴，大手一挥便放了行，甚至没再多问一句。
踏入江夏城内的那一刻，真正的盛唐气象如同一幅浩瀚的画卷，在他们面前轰然展开。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酒肆、茶楼、布庄、货栈、金银铺、鞍鞯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的喇叭声、酒保招徕客人的喧哗声、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丝竹声，交织成一曲沸腾的市井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酒水和人群的气息，浓郁而鲜活。 这就是开元盛世的江夏！远比任何影视城更加真实，更加磅礴，更加生机勃勃，也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短暂的震撼和兴奋过后，冰冷的现实再次袭来。 今晚住哪里？明天吃什么？那一点巧克力很快会耗尽，他们还能用什么换取食物和住所？如何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古代大城里立足？又该如何开始那看似大海捞针的寻找——寻找那位或许正在某处纵情豪饮、挥毫泼墨的诗仙李白？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喧闹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独和渺小。他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如同两片无根的浮萍。 李沛然深吸了一口充满历史尘埃的空气，握紧了许湘云的手。
她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 “先找个地方落脚。”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坚定，“无论如何，我们进来了。” 许湘云点了点头，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街道深处那更加繁华、也更加未知的区域所吸引。
就在他们准备迈步，融入这盛唐的洪流之时，一阵清越悠扬、略带伤感的琵琶声，伴随着一个女子婉转的吟唱，从斜前方一座装饰精美的二层小楼中飘了出来，隐约可辨那歌词竟是：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沛然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首诗……这首诗是？！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座小楼悬挂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莺歌楼”。 楼上的歌者，是谁？她为何会唱这诗？这诗中提及的“故人”，与那黄鹤楼，又藏着怎样的线索？ 刚刚缓解的头痛似乎又有复发的迹象，李沛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江夏城的第一夜尚未开始，第一缕看似与诗仙相关的蛛丝马迹，竟已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浮现…… 他们的追寻，难道真的要从这“莺歌楼”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