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301医院大门外,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洒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喧嚣的人声、汽车的鸣笛,混合着空气中淡淡的尾气味道,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真实的世俗图景。这一切,对雷炎来说,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三个月的与世隔绝,尤其是最后几周在妹妹病房那近乎凝滞的寂静,让外界的一切声响和色彩都显得过于嘈杂和刺眼。
他坐在轮椅上,由老枪推着,身上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便装,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刻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眸,沉淀着南极的冰雪与地下七层的死寂,偶尔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旋即又隐没在深不见底的疲惫之下。
出院手续简单而沉默,带着最高级别的保密印记。没有欢送,没有告别,只有主治医生递过来的一厚叠注意事项和药物清单,以及一个复杂的、饱含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神。
一辆外表普通、内部却经过防弹改装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前。老枪熟练地将轮椅固定,然后搀扶着雷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那虚弱不堪、几乎使不上劲的身体,艰难地挪进了后座。整个过程,雷炎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一声未吭。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车内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老枪坐到驾驶位,透过后视镜看了雷炎一眼,声音低沉:“准备好了?”
雷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手,轻轻按在了冰冷的车窗上。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自由”却充满未知的空气吸入肺腑最深处。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痛苦,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所取代。
“走吧。”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车子发动,汇入车流,却没有驶向市区,而是朝着京郊的方向一路疾驰。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逐渐变为低矮的厂房和开阔的田野,最后拐入一条偏僻的、通往山区的岔路。山路蜿蜒,越走越荒凉,最终在一个看似废弃的、挂着“军事禁区”锈蚀牌子的隧道口前停下。
老枪下车,在隧道旁一块不起眼的岩石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一阵轻微的电机嗡鸣声后,厚重的山体竟然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车通过的、向下倾斜的幽深通道。通道内壁是粗糙的混凝土,顶部亮着昏暗的红色指示灯,充满了冰冷坚硬的工业感。
车子驶入,山体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隔绝。
通道向下延伸了足有几分钟,最终停在一个巨大的、由厚重合金铸造的圆形防爆气密门前。门前站着两名身穿黑色作战服、手持造型奇特步枪的守卫,脸上戴着只露出下巴的战术面罩,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冰冷气息。他们看到老枪,微微颔首致意,目光扫过轮椅上的雷炎时,没有任何波动,只有绝对的肃穆。
气密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门后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仿佛将整座山腹都掏空了。穹顶高耸,由粗壮的合金骨架支撑,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空间内部灯火通明,却并非医院那种刺眼的白,而是一种柔和的、偏向冷色调的照明。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和臭氧混合的、独属于大型机械和精密电子设备的气味。
这里不像一个基地,更像一个巨大的、尚未完全完工的地下工厂或研究所。靠近入口的区域被划分成简易的生活区和指挥中心,摆放着数十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控制台和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屏幕上正流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卫星地图。更深处,则隐约可见一排排密封的舱室、仓库以及停放着的、覆盖着帆布的巨大设备轮廓。
尽管设施简陋,甚至有些地方还能看到裸露的岩壁和未完成的装修,但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高效而冷峻的军事化风格。此刻,基地内人影绰绰,大约有二十几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着,或操作设备,或检修武器,或低声交谈。他们的年龄不一,性别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眼神都带着一种经历过非人磨难后的沉寂与锐利,身上或多或少都散发着一丝微弱却熟悉的能量波动,那是与“原始觉醒剂”同源,或与batch系列克隆体相似的非人气息。
他们是“幸存者”。也是被选中的“武器”。
当老枪推着雷炎进入大厅时,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那目光中,有审视,有好奇,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共同命运的肃穆。
一名身材高挑、眼神锐利如鹰、左边脸颊上带着一道浅疤的年轻女子,快步走上前来。她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作战服,身姿挺拔,动作干练,在雷炎轮椅前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抬起右手,敬了一个利落标准的军礼。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长城守望’临时行动组,代号‘鹰眼’,向您报到!”
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大厅内的众人,继续汇报:“现有成员二十七人,均为‘烛龙’绝密档案中记录的、对‘理事会’相关药剂或技术有特殊适应性,或经基因溯源确认与早期实验体有血缘关联的志愿者。已完成初步整编与适应性训练。”
雷炎坐在轮椅上,目光平静地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他能感觉到这些目光中的重量,也能感觉到他们体内那微弱却真实的、与自己同源的力量波动。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这场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黑暗实验的产物,是被诅咒的遗产,也是...或许唯一能终结这一切的火种。
老枪弯下腰,声音压得很低,在雷炎耳边介绍道:“鹰眼,前‘烛龙’特别行动队队长,基因溯源显示为batch-03系列某位早期志愿者的外孙女。对神经接口技术和意识对抗有极高天赋,是这里除了你之外,实战经验最丰富的人。”
雷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鹰眼脸上,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厅:“我们的目标,很简单,也只有三个。”
他伸出三根手指,每一根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第一,追查‘理事会’在全球范围内可能残存的势力,找到他们,清除他们。”
“第二,破解零号遗留的那5%无法破解的核心数据,弄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三,”他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随即被更强的决绝压下,“找出唤醒陆清羽同志的方法。”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激动人心的动员,只有最直接、最残酷、也最沉重的任务。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声。
“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敌人。”雷炎继续道,声音冰冷如铁,“他们潜伏在阴影里,可能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甚至...可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作为‘人’的认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般再次扫过众人:“现在,如果有人想退出,可以离开。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旦留下,就没有回头路。”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双双变得更加坚定的眼睛,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雷炎缓缓放下了手。
“很好。”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坚定,“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长城守望’。”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内回荡,带着一种历经毁灭后的平静与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我们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我们身后,是无数牺牲者铺就的道路。我们守望的,是人类未来的火种,也是一个...答案。”
“长城守望,使命必达!”以鹰眼为首,二十七人齐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凝聚成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巨大的空间内激起低沉的回响,仿佛誓言已刻入骨髓。
老枪推着轮椅,将雷炎送到指挥中心主控台前一个特意改造过的位置。雷炎艰难地、依靠双臂的力量,一点点将自己从轮椅上挪到固定的座椅上。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但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
当他终于坐定,目光落在面前巨大的、显示着全球态势图的屏幕上时,左眼最深处,那已彻底沉寂、被他认为早已随系统一同湮灭的虚空之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尖锐如针扎的刺痛!
滋…啪!
一行极其黯淡、边缘不断抖动、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蓝色文字,强行挤入了他的视觉神经:
【检测到…新任务协议框架建立…环境判定:安全港…】
【守护协议…永久生效…重新校准中…绑定目标:陆清羽(状态:异常休眠)…权限同步…】
【警告…核心数据库缺失92%…系统功能严重受限…仅保留基础环境监测及…逻辑校验模块…】
【最后逻辑校验通过:7号…不等于…6号…重复…7号…不等于…6号…】
【系统…进入最低功耗…守望模式…】
文字闪烁了不到两秒,便彻底消失,左眼的刺痛感也迅速褪去,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冰冷。
系统...它竟然还在?!
虽然残破不堪,功能百不存一,但它竟然以这种最低功耗的模式,如同一个固执的幽灵,依旧在执行着最后的“守护”指令?
还有那句“7号不等于6号”...再次出现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提醒他与他克隆体身份的区别?还是暗示着清羽(7号原型体)与6号克隆体“幽灵鸟”之间存在某种根本性的、至关重要的不同?
雷炎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缓缓地抬起那只苍老的手,轻轻按在了冰冷的控制台面板上。
一道无形的烽火,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深处,悄然点燃。
守望者,已就位。
而漫长的、注定更加黑暗和残酷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