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风宴的热闹渐渐散去,村民们带着微醺的酒意和满心的感慨陆续告辞,石生家的小院重归宁静。
柳月娘和安盈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石生则提着水桶冲洗院中的石板地面,两个小的玩累了,早已被哄着睡下。
岳红绫并未回房休息,她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月光透过初生的嫩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印记。
她看着正在帮忙将长凳搬回屋檐下的白未曦,缓步走了过去,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长匣。
那匣子不大,却做工精致,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在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白姑娘,”岳红绫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压低了些,“此次北来仓促,定居江南后,身边也没备着什么稀罕物件。思来想去,唯有此物,或许还算实用,聊表心意,万勿推辞。”
白未曦停下动作,转过身,深黑的眼眸落在那个匣子上,没有任何推诿或客套,直接伸手接过。
匣子入手颇有分量。她指尖轻轻一拨,卡扣应声弹开。霎时间,即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下,匣内之物也折射出一片灿然金光。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满满一匣子的金锭,每一锭都小巧规整,金光熠熠,怕是足有百两之数!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岳红绫,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好,很有用。”
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受宠若惊的惶恐,只有对礼物本身价值的客观肯定。
“白姑娘喜欢便好。”岳红绫莞尔,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两三日,岳红绫便在青溪村住了下来。她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还去村塾看了看,听颜芸姑给蒙童上课。
她看着柳月娘与白未曦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看着石生对白未曦那份既敬畏又亲切的复杂态度,看着村民们对白未曦那种习以为常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接纳。
闲暇时,岳红绫也会与颜芸姑、柳月娘深谈,更详细地规划安盈的江南之行。她承诺会亲自教导安盈,保证她的安全,并定期写信告知安盈的近况。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石生和柳月娘的眼圈都是红的,石安澜和石安晴紧紧抱着姐姐的腰,不肯撒手。
“爹,娘,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好好跟岳姨学本事。” 安盈忍着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强。
柳月娘将连夜赶做出来的新衣裳和准备好的行囊塞给女儿,一遍遍地叮嘱着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
最后,安盈走到一直安静站在人群稍后处的白未曦面前,仰起头,看着那双深黑的眼眸,轻声道:“未曦姨,我走了。”
白未曦看着她,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只是伸出手,极其轻缓地拍了拍安盈的肩膀,说了一句:“去吧。”
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安盈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她重重点头,然后毅然转身,登上了岳红绫的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青溪村。
石安盈擦干眼泪,坐直了身体,望向马车前行的方向。
那里,是烟雨江南,是未知的旅途,也是她石安盈,靠自己选择并迈出的,崭新的人生之路。
岳红绫看着她迅速整理好情绪的侧脸,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笑意。
一开始,她确实是因为白未曦才产生了带安盈的心思。但随着这些时日的接触,她已经有了真心的喜爱。
她知道,这个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女孩,体内蕴藏着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知晓的潜力与光芒。
日子如同村边那条溪流,看似凝滞,实则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
白未曦的生活轨迹如常,进山,出山,采药,打猎,发呆。背着她那似乎永远也装不满的背筐。
这一日,天光正好,林间弥漫着草木蒸腾的暖香。
白未曦行走在熟悉的兽径上,步履轻捷,落地无声。她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罗网,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动。
鸟雀惊飞的方位,灌木丛不自然的摇曳,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腥膻气。
就在她途经一片背阴的、长满厚厚苔藓的岩石区时,一阵极其微弱,夹杂着痛苦与恐惧的呜咽声,顺着风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太细小了,细弱游丝,几乎要被林间的虫鸣与树叶的沙沙声所淹没。
白未曦的脚步顿住。她微微偏头,深黑的眼眸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几块巨石交错形成的狭窄缝隙深处,有一团火红色。
她走过去,俯下身。
那是一只小狐狸,皮毛本该是火焰般鲜亮的赤红,此刻却沾满了污泥与暗沉的血迹。
它的一条后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伤口深可见骨,像是被什么猛兽的利爪狠狠撕裂,鲜血仍在缓慢地渗出,将身下的苔藓染成暗红。
小狐狸蜷缩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不住地颤抖,呼吸急促而浅弱,那双原本应该狡黠灵动的狐狸眼半阖着,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
它察觉到有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却虚弱得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白未曦静静地看了它片刻。
山林间的弱肉强食,她见得太多。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在自然的法则下,结局几乎注定。
她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用那冰凉纤细的手指,检查了一下狐狸腿上的伤口,又拨开它颈部的毛发,探了探那微弱急促的脉搏。
小狐狸在她触碰的瞬间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试图咬她,却连牙齿都无法合拢。
“要死了。” 她得出了结论,没有任何惋惜或同情。
她站起身,无视这团即将熄灭的小小火苗,继续前行。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的刹那,那只小狐狸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最后一丝力气,半睁的眼睛望向她,那眼神里褪去了凶狠,只剩下纯粹的、无助的哀求,一滴晶莹的泪水,竟从眼角滑落,混入血污之中。
白未曦的脚步再次停住。
她回身,低头看着那团小小的、正在迅速流失温度的生命。
她见过太多死亡,动物的,人的,激烈的,安详的。
但这一次,那滴混着血污的泪,和那纯粹到极致的求生渴望,给她投下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重新蹲下身。这一次,她没有再检查伤口,而是伸出双手,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却异常稳定地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整个捧了起来。
小狐狸在她冰冷的掌心中瑟缩了一下,定定的看着她。
白未曦将它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背筐里,让它靠在柔软的草药和之前猎到的、已经僵硬的野鸡旁边。
然后,她站起身,背着筐,沿着来路,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
林间的光影在她沉静的身影上明明灭灭,筐里那小生灵微弱的呼吸,仿佛成了这片寂静山林中,唯一跳动的不确定音符。
白未曦背着竹筐,没有回村尾的小院,而是径直朝着张仲远家那座飘着淡淡药香的院落走去。
“张老。”她站在张家院门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屋内。
正坐在堂屋矮凳上分拣药材的张仲远闻声抬头,看到是白未曦,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未曦丫头啊,进来吧。”
白未曦走进堂屋,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将背筐从肩上卸下,轻轻放在张仲远面前的空地上,然后伸手从里面捧出了那只蜷缩着、气息奄奄的小狐狸。
“它要死了。”她将小狐狸递到张仲远面前,语气平静地陈述,“你看看。”
张仲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看着那团血糊糊的小狐狸,又抬头看看一脸坦然的白未曦。
“这……这是只狐狸崽子啊!”张仲远哭笑不得,指着小狐狸,“未曦,你……你找老夫给它治伤?老夫是给人看病的郎中,不是兽医!这……这如何使得?”
他行医数十载,救治过的人不计其数,但给一只野狐狸处理这么重的伤,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白未曦看着他没有动,只是又将小狐狸往前送了送,“它还没死,试试。”
张仲远看着她那毫无波澜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小狐狸腿上那狰狞的伤口和它微弱起伏的胸膛,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
“唉!罢了罢了!”他像是跟自己赌气似的,挥了挥手,示意白未曦将狐狸放到旁边铺着干净麻布的诊台上,“造孽啊……你这丫头,净给老夫出难题!去,灶房烧点热水来!再把我那个放银针和小刀的木匣子拿来!”
他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丝毫不慢。一边吩咐着,一边已经起身去净手,又翻找出效果最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麻布条。
白未曦依言去烧了水,取来木匣。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张仲远先是小心地清理小狐狸伤口周围的污物和血迹,露出那触目惊心的撕裂伤。老郎中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啧,这口子……能捡回条命算你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