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过南区工业园入口,祁天佑抬手示意司机停车。
车刚停稳,他推门下车,风衣下摆被厂区吹来的热风掀起一角。
他没有走向办公楼,而是径直朝老厂区方向走去。
身后三名基层干部快步跟上,一人手里拿着文件夹,另一人不断低头看表。
“祁主任,我们先去会议室做汇报吧。”其中一人开口,
“新车间的整改情况已经整理好了,ppt也准备了。”
祁天佑没回头,只说了一句:
“我要看的是生产线,不是ppt。”
他脚步没停,穿过铁栅栏门,推开安全通道的侧门。
一股混着金属和化学药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间里机器轰鸣,传送带缓慢移动,几名工人戴着老旧的防护面具在操作台前忙碌。
“这条线还在运行?”祁天佑停下脚步,指着一台锈迹斑斑的反应釜,
“去年环保评估要求淘汰的设备,怎么还在用?”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年纪最大的那个干部上前一步:
“这个……是备用生产线,平时不开,只有在订单紧急时才临时启用。”
“现在就是紧急状态?”祁天佑走近反应釜,伸手摸了摸外壁,指尖沾上一层黑色油污。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设备超期服役”六个字。
“你们每个月报上去的安全自查报告,写的是‘全部设备符合标准’?”他抬头问。
没人回答。
祁天佑合上本子,继续往里走。
地面有些湿滑,角落里积着暗黄色液体,边缘结晶泛白。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一点,闻了闻。
“这是什么?”他问身边一名正在检修管道的工人。
工人愣了一下,摘下口罩:
“碱液泄漏,修了三天还没换新管件。上面说经费要等审批。”
“你们多久没换防护服了?”祁天佑又问。
“去年发了一套,早就破了。”旁边另一个年轻工人接话,
“手套也不耐腐蚀,干一天手就脱皮。”
祁天佑站起身,看向那三名干部:“工伤保险交齐了吗?加班费有没有按时发?”
其中一人赶紧翻开文件夹:
“都按规定执行……财务数据可以随时调取。”
“那你现在打电话,让财务把最近三个月的工资发放记录调出来。”祁天佑说,
“我在这里等。”
那人脸色变了变,没动。
这时,一个年长的工人从操作台后走出来。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脸上有道旧疤。
他盯着祁天佑看了几秒,忽然开口:
“你是祁天佑?大风厂的事,是你帮我们拿到补偿款的那个?”
祁天佑点头。
“我是郑西坡的工友。”那人声音有点抖,
“我在这家厂干了十八年。每月工资四千二,加班三十多个小时,社保按最低档交。
去年车间起火,烧伤三个同事,公司说是‘个人违规操作’,一分钱赔偿都没给。”
周围几个工人停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
“我们不敢闹。”另一人低声说,“一闹就丢饭碗。可这活真没法干了。
空气呛得晚上睡不着,体检年年有问题,医生都不敢写实话。”
祁天佑掏出笔记本,一页页翻过去。
前面记满了企业审批、资金流向、政策漏洞。
现在,他撕下一张空白纸,递给工人:“把你们的名字、岗位、工龄、问题,一条条写下来。”
有人递来一支笔。
工人们开始低声讨论,有人写,有人补充。
三名干部站在一旁,谁也没说话。
祁天佑走到车间中央,站上一个废弃的木箱,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我知道你们怕。”他说,“怕说了也没用,怕被穿小鞋,怕明天进不了厂门。
但今天我在这儿,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他顿了顿:“我不是来听汇报的。我是来听问题的。”
底下一片安静。
“我们不想惹事。”刚才那位老工人举起手里的纸,“但我们也不想就这么熬着。
命是自己的,可活得不像个人样。”
其他人纷纷点头。
祁天佑接过那叠纸,快速扫了一遍。六个人,全是正式工,最长工龄二十一年,最短七年。
共同问题是:工资低、加班多、防护差、工伤无赔、体检造假。
他把纸折好,放进笔记本夹层。
“明天上午九点。”他转向三名干部,“我就在这台反应釜旁边,开现场办公会。
你们把财务科、安监办、人社分局的人全都叫来。
我要看到工资台账、社保缴纳凭证、设备检修记录、应急预案。”
“这……程序上恐怕……”一名干部试图开口。
“程序是为了保障工人安全。”祁天佑打断,
“不是用来挡问题的。如果你们搞不定,我可以找市纪委联合督办。”
三人不再说话。
祁天佑跳下木箱,走到一名正在清理管道的女工面前。
她袖口磨破,手臂上有几处烫伤疤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李红梅。”女工低头,“九年工龄,每月到手三千八。”
“你想继续干吗?”祁天佑又问。
“想啊。”她说,“我不怕累,就怕病了没人管,老了没保障。”
祁天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问题,直接打这个电话。”
女工迟疑地接过,像接一件不敢相信的东西。
夕阳斜照进车间,光线穿过灰尘,在地面投下斑驳影子。
机器仍在运转,但没人再埋头干活。大家都站着,看着祁天佑。
他重新翻开笔记本,在扉页写下一行字:
“政策若不闻硝烟味,便是空中楼阁。”
写完,他合上本子,对三名干部说:“通知下去,所有停产设备不得擅自重启。
安监部门今晚必须完成全面排查。明天九点,我要见到整改方案。”
说完,他转身走向反应釜旁的操作台。几名工人自动让出位置。
他站定,看着眼前这些满脸疲惫却仍带着希望的脸。
“还有谁要说话?”他问。
一个年轻工人举手:“我们班组长每个月都要交‘管理费’,不然排不到好班次。这事能管吗?”
祁天佑记下。
另一个中年工人说:“宿舍楼漏水三年了,墙上霉斑一大片,孩子来看我都觉得丢人。”
也记下。
问题一条条报上来。
祁天佑不停写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最后,那位老工人再次开口:“祁主任,我们不怕苦,也不怕累。
我们就想知道,有没有人真的愿意为我们说话?”
祁天佑抬起头,看着他。
“我现在就在听。”他说。
车间外,天色渐暗。
工业园区的路灯陆续亮起,昏黄的光照在厂房外墙上。
远处烟囱冒着白烟,风向正对着生活区。
祁天佑站在操作台边,手里的笔还没放下。
一名工人悄悄递来一瓶矿泉水。
他接过,说了声谢谢。
三名干部已经开始低声打电话,安排明天的会议事宜。语气明显和之前不同。
祁天佑走到反应釜前,伸手摸了摸阀门。温度很高,金属表面有裂纹。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帮我查一下南区工业园近三年的空气质量监测数据。”他说,“特别是夜间数值。”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
他挂掉电话,抬头看向烟囱的方向。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
他皱了皱眉,把口罩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