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反扫荡的胜利，如同最热烈的一把火，点燃了整个根据地的寒冬。
然而，当胜利的狂欢渐渐退去，一场更加严酷、也更加沉默的战斗，却悄然降临。
“阿嚏——！”
平安镇的城楼上，一个负责站岗的年轻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使劲裹了裹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到处都是破洞的薄棉袄，但那如同刀子般刺骨的寒风，依旧无孔不入地，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单薄的草鞋，脚趾，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狗日的！”他跺着脚，对着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同伴骂道，“这鬼天气，比他娘的鬼子还难对付！老子宁愿再去跟鬼子拼一次刺刀，也不想在这里活受罪！”
“行了，少说两句吧。”旁边的老兵班长，将自己脖子上那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年轻士兵的脖子上，“能有件棉袄穿，你就知足吧。想想咱们刚来太行山那会儿，冬天，都是披着麻袋过夜的。”
指挥部的窑洞里，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冰冷。
“报告总指挥！”负责后勤的干部，将一本账本，放在了林啸天面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奈，“我们……我们所有的物资储备，都快要见底了。”
“为了打赢这场反扫荡，我们的弹药消耗，超过了预期的三倍！现在，兵工厂虽然在日夜赶工，但原材料严重不足，根本跟不上消耗！” “更要命的，是吃的和穿的！”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我们秋收的粮食，虽然保住了，但要供应根据地几十万军民整个冬天的消耗，还是杯水车薪！很多村子，已经开始重新吃糠咽菜了！”
“至于棉花……就更不用提了。我们连一半的战士，都保证不了一人一件完整的棉衣！很多新兵，现在还是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训练！”
“照这个情况下去，不等鬼子开春再来扫荡，我们自己，就要先被这个冬天，给活活冻死、饿死了！”
整个窑洞，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指挥官的脸上，都布满了如同乌云般的凝重。
“钱呢？”林啸天缓缓地开口，“我们成立的银行，我们搞的贸易，不是赚了不少钱吗？”
“钱是有。”刘政委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和国统区的商路，被彻底切断了！钱，运不出去！外面的物资，也运不回来！我们现在，就是守着一座金山，在挨饿受冻！”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比任何军事包围，都更加绝望的，经济和自然环境的双重死局。
“他娘的！”王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没吃的，没穿的！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等着？！总指挥，您下命令吧！我们再去打！去抢！我就不信，鬼子的仓库里，还能是空的？！”
“不行。”林啸天断然否决，“鬼子刚刚惨败，现在所有的兵力，都龟缩在大城市里，戒备森严。我们现在去打，就是拿弟兄们宝贵的性命，去换一些不一定能抢回来的棉衣和粮食。这笔买卖，划不来。”
“那怎么办？！总指挥，您倒是说句话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啸天的身上。
林啸天没有说话，他缓缓地站起身，推开了窑洞的门。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瞬间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外面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萧瑟而又寂静的根据地，许久，才缓缓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如同这太行山脉般，坚韧不拔的力量。
“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从南昌城头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什么时候，是靠着充足的补给，打到今天的？”
“我们过雪山，啃草根，吃树皮的时候，比现在，苦不苦？” “我们在被敌人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比现在，难不难？”
“我们，都挺过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指挥官的心上。
“没有粮食，我们就勒紧裤腰带！把我们省下来的每一口饭，都先给伤员，给孩子！” “没有棉衣，我们就把几个人分到的布料，都缝在一起，晚上，大家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没有子弹，我们就把刺刀，磨得再亮一点！”
“我宣布！”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冬日里的惊雷！
“从今天起，指挥部所有干部，包括我林啸天在内！所有人的伙食标准，下调至和普通士兵一样！一天两顿稀饭，一个窝窝头！” “所有人的棉衣配给，减半！省下来的，全部送给一线站岗的哨兵！”
“我要让所有的弟兄，所有的百姓，都看到！” “我们八路军的干部，不是只会躲在窑洞里享福的老爷！” “我们，是和他们同甘共苦，一起扛过这个冬天的，亲兄弟！”
……
一场史无前例的、自上而下的“节衣缩食”运动，在整个根据地，悄然展开。
林啸天，第一个，将他那件缴获来的、厚实的日军军官大衣，脱了下来，换上了和普通士兵一样，打满了补丁的薄棉袄。
刘政委，也将他那本来就不多的伙食，分出了一半，送给了隔壁病床上的一个重伤员。
王虎，更是带着利剑营的干部，主动搬出了温暖的窑洞，和新兵们一起，挤在了四面漏风的大通铺上。
上行下效。 整个根据地的风气，为之一变。
士兵们，虽然依旧挨饿，依旧受冻，但他们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 他们的怨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与这支军队同生共死的，凝聚力。
百姓们，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八路军的干部，自己都舍不得吃穿，把省下来的，都给了我们老百姓！我们，还能看着他们挨饿受冻吗？！”
“走！把我们家地窖里，藏着的最后一袋土豆，也给部队送去！” “我把给我闺女做嫁妆的棉花，也拿出来！给战士们做几床被子！”
无数的百姓，自发地，将自己最后的口粮，最后的家当，都送到了部队的营地。
军，爱民。 民，拥军。 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贫瘠的土地上，一种超越了血缘和生死的军民鱼水情，被锤炼得如同最坚硬的钢铁。
除夕夜。 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林啸天没有待在指挥部，他带着几个警卫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巡查阵地的路上。
在一个最偏远的哨卡，他看到了两个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依旧如同标枪般，屹立在风雪中的年轻哨兵。
“同志，辛苦了。”他将怀里揣着的、用体温捂热的两个烤土豆，递到了他们的手里。
那两个年轻的哨兵，看到是总指挥亲自来查岗，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接过那两个滚烫的、散发着香气的土豆，眼圈，瞬间就红了。
“总指挥……”一个士兵哽咽着，说道，“我们……不辛苦。” “能为咱们这样的部队，站岗！能为咱们这样的百姓，守岁！”
“我们，觉得值！”
林啸天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年轻而又坚毅的脸庞，看着他们身后那片在风雪中，依旧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宁静的村庄。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冬天，虽然寒冷。
但春天，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