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前线的炮声暂歇时,天宇的指尖正捏着那份对英谈判的最终预案,纸张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发毛。案头的西洋钟敲过午夜十二点,铜制钟摆的震颤透过桌面传来,像在呼应他胸腔里翻涌的焦虑——英国驻上海总领事的复函措辞强硬,既拒绝了“长江上游港口共管”的提议,又坚持要将“西藏特殊利益”写入条款,字里行间的傲慢几乎要冲破信纸。
“大人,英国舰队已开进吴淞口,说是‘例行访问’,实则摆足了施压的架势。”秘书推门而入时,棉鞋上还沾着晨露,手里的电报在风中簌簌作响,“法、美两国也派人来问,说若我们对英让步,他们的合作条件是不是也该重新谈——这是要逼着我们站队啊!”
天宇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想起临行前张之洞的叹息:“如今的局面,比甲午年更难。那时对手是一国,现在是列国环伺,个个都想从咱们身上撕下块肉。”他走到密室中央的青铜鼎前,指尖抚过鼎身的饕餮纹——这是启动“时空召唤”能力的媒介,自穿越以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底牌。
鼎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挣扎。召唤历史人物的虚影,需耗费极大的精神力,且虚影的存在时长不过三日,稍有不慎便会扰乱时空线。但眼下,对英谈判已到悬崖边缘,朝堂上的文臣或主和或主战,竟无一人能提出周全之策,那些从现代带来的外交理论,在“日不落帝国”的坚船利炮面前,总显得隔靴搔痒。
“罢了。”天宇猛地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入鼎中炭火。青灰色的烟雾骤然升腾,在空中凝结成扭曲的光带,仿佛有无数人影在光带中浮沉。他沉声道:“古今中外,凡能于绝境中为华夏争存者,请来此一助!”
光带剧烈震颤,一道身影踏烟而出。那人穿着改良后的藏青色长袍,袖口绣着暗纹海水江崖,既不失传统士大夫的儒雅,又带着几分西洋做派的干练。面容清癯,目光如炬,颔下三缕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左手自然垂在袖中,右手却习惯性地摩挲着一枚白玉扳指——那姿态里,既有李鸿章面对列国时的从容不迫,又透着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的凛然风骨。
“后辈天宇,见过先生。”天宇躬身行礼时,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巴黎香水味,两种气息奇异地交融,恰如这道虚影融合了两个时代的外交智慧。
虚影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留下的奏章,那些“暂避锋芒”“割地求和”的字句被他随手拂开,最终落在对英谈判的预案上。“英国要长江航运权,又要西藏利益,看似贪婪,实则是怕法、美抢先占了先机。”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既有着淮军统帅的沉稳,又含着留洋博士的锐利,“他们的舰队开到吴淞口,不是真要打仗,是想逼你们在恐慌中让步——这是列强的惯用伎俩,先以武力恫吓,再用利益诱惑,最后让你们自己把刀柄递过去。”
天宇心中一震。这正是他连日来隐隐察觉却未能点破的症结——英国的强硬态度,与其说是贪婪,不如说是“霸权焦虑”。法、美与中方的秘密合作已让英国感到不安,他们急需通过一场“胜利的谈判”来重申在华主导地位。
“先生明见。”天宇引着虚影步入内室,案上早已摆好华夏的实力清单:西南矿产储量、前线兵力配置、法美援助的具体物资、民间动员的潜力数据……甚至连英国本土的经济困境、殖民地的反英情绪都一一列出。“这些是我们的底牌。铁路未通,重炮不足,确难与英军正面抗衡,但也绝非任人宰割——西南的香料、长江的茶叶、四万万百姓的韧性,都是我们的筹码。”
虚影拿起那份英国复函,毛笔在“西藏特殊利益”字样上重重一点:“此条绝不能让。主权问题,寸步不让,这是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用拒绝签字换来的教训。你们可以开放商埠,可以让利贸易,但绝不能在领土完整上留任何口子,否则今日让一寸,明日他们便要一尺。”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指尖滑向“长江港口开放”条款:“此处却可周旋。李鸿章在《辛丑条约》后能保住清廷不亡,靠的就是‘以夷制夷’的平衡术。你们可以答应开放重庆,但要附加‘中方保留内河航行权’‘海关税则需双方协商’;可以允许英国商人设厂,但必须规定‘雇佣华工比例不得低于七成’‘产品需优先供应中国市场’。把让步变成交换,让他们觉得占了便宜,实则守住根本。”
天宇忽然想起美国提出的铁路合作,试探着问:“若英国以此要挟,撤回在华所有贸易,甚至联合法美施压呢?”
虚影笑了,那笑容里既有历经风雨的沧桑,又有洞察人心的锐利:“列国之间,利字为先。法国要香料,美国要矿产,英国要市场,他们看似联手,实则各怀鬼胎。你只需放出风声,说若英国逼得太紧,便将西南香料的30%配额转给德国,把云南铁矿的开采权交给比利时——那些二流列强早就盯着这块肥肉,英国绝不会坐视他们分羹。”
彻夜长谈中,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虚影在案上写下“柔中带刚,据理力争”八个字,笔力遒劲,既有李鸿章书法的厚重,又有顾维钧字迹的锋芒。“柔,是不与列强硬碰硬,用利益交换争取时间;刚,是在主权问题上绝不弯腰,用法理和民心做后盾。”他指着地图上的长江流域,“你们现在最缺的不是枪炮,是时间。铁路要修,工厂要建,人才要育,只要能争取到三年喘息,待华夏筋骨长成,何惧列国环伺?”
天宇看着案上的谈判策略,从如何应对英国总领事的傲慢开场,到如何用具体数据驳斥其“利益受损”的借口;从如何利用法美与英国的矛盾,到如何在谈判陷入僵局时抛出备用方案……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两个时代外交智慧的融合。
“先生的意思是,谈判桌上要像顾维钧般据理力争,谈判桌下要学李鸿章般灵活周旋?”
“然也。”虚影颔首,目光投向窗外初升的朝阳,“顾维钧的傲骨,是为了守住底线;李鸿章的务实,是为了保存元气。二者看似矛盾,实则一体——没有傲骨,务实便是投降;没有务实,傲骨便是空谈。你们面对的,是数百年未有之变局,既要有‘拼将十万头颅血’的勇气,也要有‘于细微处见真章’的智慧。”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虚影身上,使其轮廓渐渐变得透明。天宇知道,离别的时刻近了。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此去谈判,定不负所托。”
虚影的身影在晨光中微笑着消散,只留下案上的字迹与空气中残留的墨香。天宇拿起那份修改后的谈判方案,指尖抚过“主权不可让,利益可协商”的批注,忽然觉得心中的焦虑一扫而空。
朝堂上,当他将新的谈判策略公之于众时,原本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渐渐安静下来。那些“柔中带刚”的条款,既避开了盲目主战的风险,又守住了投降主和的底线,恰如那道融合了两个时代智慧的虚影所言——在绝境中为华夏争存,既要低头看路,也要抬头望天。
吴淞口的英国舰队仍在游弋,但天宇知道,这场谈判的主动权,已悄然回到中方手中。因为他明白,真正的外交,从来不是摇尾乞怜或一味强硬,而是像那道虚影般,在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于列强环伺中开辟生路。
案头的西洋钟再次敲响,这一次,钟摆的震颤里,多了几分笃定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