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法国领事馆的会客厅里，鎏金烛台的光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僵持。法国驻华公使皮埃尔将一份烫金协议推到中方谈判代表周明远面前，指尖在“独家垄断”四个字上重重一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周先生，八角茴油是巴黎香水工坊的灵魂，没有它，科蒂香水会失去三成香气，轩尼诗白兰地的陈酿风味也会大打折扣。这不是普通的贸易，是关乎法国工业命脉的合作。”
周明远的指尖在协议边缘摩挲，纸面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协议上的条款像一张密网——法国将获得广西、云南所有八角、草果、砂仁的收购权，中方不得向英、美、德等第三国出口；法国商人可在南宁、昆明设立香料加工厂，关税全免；期限二十年，到期后自动续约。最刺眼的是最后一条：“中方若违反垄断条款，需赔偿法国商人十倍损失。”
“公使先生，”周明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他从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推到皮埃尔面前，“这是广西龙州的八角林，漫山遍野都是。当地有八万户农民靠种植八角为生，一户年均收入四两银子，够供两个孩子读书。若是垄断，法国商人压价怎么办？去年你们在越南收购八角，价格比市价低三成，难道要让中国农民也过那样的日子？”
照片上，壮族农民正背着竹篓采摘八角，孩童在林间追逐，竹楼外挂着晾晒的八角串，像一串串褐色的星。皮埃尔扫了一眼，嘴角勾起冷笑：“农民的生计可以由法国商会补偿——每亩地每年补贴五十文钱，足够他们买米吃了。”
“五十文？”周明远身后的农业顾问忍不住反驳，“公使先生怕是不知道，八角从采摘到晾晒再到提炼茴油，要耗费多少人工！去年行情好时，一斤八角能卖二十八文，一户农民种十亩地，年收入能有五两；若是被垄断压价到二十文，他们连税都交不起！”
皮埃尔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支烟，慢悠悠点燃：“周先生，法国的援助不是免费的。二十门75毫米野战炮、五十名军事顾问、还有马赛到广州的护航舰队——这些都需要成本。香料垄断，是我们能接受的等价交换。”他吐了个烟圈，“你们华北战场正缺重炮，不是吗？”
这话像根针，刺中了中方的软肋。周明远的指尖微微收紧，他想起天宇临行前的嘱托：“香料是西南的命脉之一，比矿产更关乎民生。可以让利，但绝不能垄断。”他深吸一口气，取出另一份清单：“我们可以让法国获得优先采购权，价格比给其他国家高半成，每年保证供应三百万斤八角。作为交换，你们的野战炮要再增加五门，军事顾问需负责培训我们的炮兵指挥官。”
“优先采购权？”皮埃尔猛地将雪茄按在水晶烟灰缸里，火星溅起又熄灭，“周先生是在开玩笑吗？英国的怡和洋行已经在和云南土司接触，美国人的旗昌洋行派人在南宁蹲了半个月——没有垄断权，法国商人怎么和他们竞争？”他站起身，整理着燕尾服的袖口，“要么接受垄断，要么终止谈判。法国的炮艇可不会等太久。”
会客厅的挂钟敲了三下，沉闷的钟声像在为僵局计时。周明远的目光落在窗外——领事馆的花园里，几个法国士兵正把玩着刚运来的野战炮模型，炮口对着广州城的方向。他忽然笑了，从袖中取出一份电报：“公使先生可能还不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昨天到了广州，他们愿意用同等数量的火炮换香料贸易权，且只要求三成的份额。还有普鲁士，他们的化学家刚发明了新的茴油提炼法，正想找原料供应地。”
皮埃尔的脸色变了变。荷兰在南洋的香料贸易网比法国成熟，普鲁士的工业实力更是让法国忌惮。他原以为中方急需援助，会被迫让步，却没料到对方早有后手。
“我们尊重法国的工业需求，”周明远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也请尊重中国农民的生计。这样如何：法国获得五年的独家采购权，价格按市价的九成，五年后转为优先采购权；我们在南宁设联合定价委员会，双方各派三名代表，确保价格公平。同时，你们的香料加工厂必须雇佣至少七成中国工人，我们的工匠要参与提炼技术学习。”
皮埃尔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望着广州港的方向。那里停着法国的“凯旋号”巡洋舰，桅杆上的三色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国内的香水商和酿酒商催得紧，若是错过中国的香料，竞争对手会立刻填补空缺。但作为公使，他必须为法国争取最大利益。
“独家采购权十年，价格八成五，”皮埃尔转过身，伸出三根手指，“加工厂的技术人员中，法国人必须占多数；五年后可以讨论优先采购权，但中方不得主动接触其他国家的商人。”
“八年，价格九成，技术人员各占一半。”周明远寸步不让，“否则，我们宁愿从荷兰人那里买炮——他们的克虏伯炮，射程比你们的75毫米炮还远三百米。”
挂钟又敲了一下，第四声钟响未落，皮埃尔忽然笑了：“周先生比我想象的更难缠。就按八年算，但价格必须是八成八。另外，我要一箱特级祁门红茶，作为个人礼物。”
周明远松了口气，指尖终于不再冰凉。他知道，这不是完全的胜利——八年独家采购权依然会让农民损失部分收益，但至少守住了期限和价格的底线，更重要的是，技术共享和工人雇佣条款，为后续的产业自主埋下了伏笔。
“红茶可以送，但得按市价付钱。”周明远伸出手，“公事公办，这是我们的原则。”
皮埃尔握住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希望八年后，我们还能坐在这里，谈更长远的合作。”
会客厅的烛火终于柔和下来，将两份即将签署的协议映照得暖黄。周明远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想起西南山林里那些挂满枝头的八角，忽然觉得这场拉锯值得——那些褐色的果实里，藏着的不仅是茴油的香气，更是无数农民的生计，是一个国家在贸易博弈中该有的体面。
他拿出钢笔，在协议上签下名字时，笔尖微微发颤。这不是结束，八年后的谈判会更艰难，但至少此刻，他们守住了最基本的底线：合作可以，掠夺不行；让利可以，垄断不行。
领事馆外的街面上，卖八角的小贩正吆喝着走过，竹篓里的八角香气混着暮色漫开，像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画上一个带着烟火气的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