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剃须夜
陈冬生把最后一瓶二锅头的瓶盖拧开时，指节的老茧蹭得瓶口“吱呀”响。酒液刚倒满搪瓷杯，院门外就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咕噜”声——是他儿子陈阳，三个月没回出租屋了。
“爸，你又喝酒。”陈阳的声音裹着夜风，带着点无奈。他刚把行李箱靠在墙根，就看见父亲举着搪瓷杯往嘴边送，杯沿沾着圈褐色的酒渍。冬生手顿了顿，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酒液晃出几滴，溅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你咋回来了？不是说月底才休班？”
“项目提前结束，能歇五天。”陈阳蹲下来，把父亲脚边的空酒瓶往角落里挪了挪，“妈刚才打电话，说你这阵子天天喝到后半夜。”冬生没接话，抓起桌上的花生往嘴里塞，嚼得“咯吱”响。出租屋的灯泡是15瓦的，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胡茬青黑一片，像没打理过的荒草地。
陈阳把行李箱打开，翻出个白色的剃须刀盒子：“公司发的，电动的，给你用。”冬生瞥了眼盒子，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旧刀片——还是去年超市打折买的，刀片早钝了，每次刮胡子都能把下巴刮出血。“我用不惯那玩意儿，”他把刀片往口袋里一塞，“你自己留着用。”
“爸，你试试，比你那刀片方便。”陈阳把剃须刀拿出来，按了下开关，“嗡嗡”的震动声在小屋里散开。冬生往后缩了缩脖子，像怕被那声音咬到似的。陈阳看着父亲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会儿父亲还在工地开塔吊，每次下班回来，总用满是机油的手摸他的头，胡茬蹭得他脸颊发痒，他就躲在母亲身后喊“爸是大刺猬”。
“我去煮点面。”陈阳没再坚持，转身往厨房走。小厨房只有一平米大，煤气灶上的锅锈得厉害，他接了半锅水，打开煤气阀，蓝色的火苗窜起来，映着他的侧脸。冬生坐在堂屋，盯着那台嗡嗡响的剃须刀，手指忍不住碰了碰，震动感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像小时候父亲用胡茬蹭他的感觉。
面煮好时，冬生已经把那杯酒喝完了。陈阳端来两碗面，上面卧着个溏心蛋：“妈说你爱吃这个，我特意煮的。”冬生拿起筷子，戳破蛋黄，金黄的蛋液流进面汤里。他吃了两口，突然抬头：“你妈……没说别的？”陈阳知道父亲想问啥——上个月母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血压有点高，让冬生少喝酒，多休息。“妈说她挺好的，让你别担心。”陈阳往父亲碗里夹了片青菜，“你也少喝点，不然下次我回来，还得帮你处理刮破的下巴。”
冬生“嗯”了一声，吃面的速度慢了些。陈阳看着父亲的胡茬，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有次父亲喝醉了，非要给刚上小学的他刮胡子，结果刀片没拿稳，把他的下巴刮出个小口子。他哭得惊天动地，父亲慌得不行，抱着他往社区医院跑，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蹭得全是血。后来母亲总拿这事笑父亲，说他“连自己儿子都不会照顾”。
“爸，今晚我帮你刮胡子吧。”陈阳突然开口。冬生手里的筷子顿了顿，面条从筷子上滑回碗里：“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那刀片都钝了，再刮又要出血。”陈阳把剃须刀拿过来，“就用这个，我帮你，保证不疼。”
冬生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陈阳搬来个小马扎，让父亲坐在前面，自己站在后面。他先把热毛巾敷在父亲的下巴上，热气裹着胡茬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酒味，飘进鼻子里。“你小时候，总爱趴在我腿上，让我给你讲故事。”冬生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含糊，“有次讲孙悟空，你非要我把胡子粘在你脸上，说要当美猴王。”
陈阳笑了，手里的毛巾往下挪了挪：“我记得，后来妈把你的毛巾都洗坏了，你还跟她吵了一架。”冬生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陈阳把剃须刀打开，“嗡嗡”声再次响起，他小心翼翼地把剃须刀贴在父亲的下巴上，慢慢往下移。
刚刮了两下，冬生突然往旁边躲了躲：“痒……”陈阳停下手，用指腹轻轻揉了揉父亲的下巴：“忍忍，马上就好。”他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刮胡子的样子——父亲的手总在抖，刀片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他也喊痒，父亲就会停下来，用胡子蹭他的脸，说“这样就不痒了”。
“你爸我啊，这辈子没啥本事。”冬生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酒气，“没让你妈过上好日子，也没让你读上最好的大学。”陈阳手里的剃须刀顿了顿，眼眶有点发热：“爸，你别这么说，你在工地开塔吊，供我读完大学，已经很厉害了。”
冬生没说话，头微微往下垂。陈阳看着父亲的头顶，头发白了不少，像撒了把碎盐。他继续刮胡子，动作更轻了，生怕弄疼父亲。剃须刀在胡茬上移动，青黑的胡茬一点点消失，露出下面泛着红的皮肤——父亲的下巴上有不少小口子，都是用旧刀片刮的，有的还结着痂。
“爸，你看，这不挺干净的？”陈阳把镜子递到父亲面前。冬生凑过去看了看，嘴角咧开个笑：“还真干净，比我那刀片强。”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光滑的触感让他有点不习惯，“这玩意儿多少钱？我给你钱。”
“不用，公司发的，不要钱。”陈阳把剃须刀收起来，“以后你就用这个，别再用那旧刀片了。”冬生点点头，又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想倒点酒，却被陈阳按住了手：“爸，今晚别喝了，早点睡。”
冬生犹豫了一下，把杯子放下了。陈阳收拾好碗筷，往厨房走。冬生坐在小马扎上，盯着桌上的剃须刀，手指又碰了碰，“嗡嗡”的震动声让他想起刚才儿子给自己刮胡子的样子——儿子的手很稳，比他当年给儿子刮胡子时稳多了。
夜里，陈阳被隔壁的咳嗽声吵醒。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往堂屋走，看见父亲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那台剃须刀，正对着镜子自己刮胡子。“爸，你咋还没睡？”陈阳走过去，看见父亲的下巴上又刮出了个小口子，血珠渗出来，像颗小红豆。
“我想再试试，”冬生把剃须刀放下，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还是刮破了。”陈阳拿起热毛巾，轻轻敷在父亲的下巴上：“别急，慢慢来，明天我教你用。”他坐在父亲旁边，把剃须刀拿过来，又按了下开关：“你看，要顺着胡茬的方向刮，别逆着来，这样就不会刮破了。”
冬生凑过去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陈阳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下巴上比划：“还有，刮之前先用热毛巾敷几分钟，让胡茬变软，这样刮起来更舒服。”冬生点点头，把陈阳说的话在心里记下来。
“爸，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学骑自行车吗？”陈阳突然开口。冬生想了想，笑了：“咋不记得？你摔了七八次，哭着说再也不学了，结果第二天又推着车找我。”“那时候你扶着车后座，跟在我后面跑，跑了好几条街，汗都湿透了。”陈阳看着父亲，“我当时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冬生的眼睛有点红，他抓起桌上的花生，往陈阳手里塞：“吃点花生，甜得很。”陈阳接过花生，剥了壳，放进父亲嘴里：“爸，以后我每个月都回来，陪你吃饭，帮你刮胡子。”冬生点点头，嘴里的花生嚼得“咯吱”响，却没说话——他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阳每天晚上都帮父亲刮胡子。冬生慢慢习惯了电动剃须刀的震动声，有时候还会自己拿着剃须刀，在镜子前比划几下。陈阳教他怎么换刀头，怎么清洁，冬生学得很认真，把步骤记在小本子上，本子上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很清楚。
第五天早上，陈阳要走了。冬生起得很早，煮了粥，还煎了两个荷包蛋，蛋黄是溏心的，是陈阳小时候最爱吃的样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打电话。”冬生把剃须刀盒子递给陈阳，盒子里放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儿子”，字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爸，剃须刀你留着用，我再买一个就行。”陈阳把盒子推回去，“记得每天刮胡子，别再用那旧刀片了。”冬生点点头，把盒子往口袋里一塞：“我知道，你放心吧。”
陈阳把行李箱拎起来，往院门外走。冬生跟在后面，手里拿着那台电动剃须刀，按了下开关，“嗡嗡”的震动声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开。“你看，我会用了。”他笑着说，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滑的皮肤。
陈阳停下脚步，看着父亲的样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走过去，抱了抱父亲：“爸，我过阵子再回来。”冬生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拍了拍陈阳的后背，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暖得陈阳眼眶发热。
车开了，陈阳从车窗往外看，父亲还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那台电动剃须刀，“嗡嗡”的声音仿佛能传到车里。他想起这五天的日子，想起父亲第一次用电动剃须刀时的紧张，想起父亲在镜子前自己刮胡子的认真，想起父亲嘴里嚼着花生说“甜得很”的样子。
陈阳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信息：“爸，记得每天刮胡子，别喝酒，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父亲的回复，还是歪歪扭扭的字：“知道了，你路上小心，爸等你回来。”
陈阳看着信息，笑了，眼眶却湿了。他知道，这台电动剃须刀，不仅刮掉了父亲脸上的胡茬，也刮掉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常回来，陪父亲吃饭，帮父亲刮胡子，把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补回来。
车继续往前开，陈阳看着窗外，仿佛又看见父亲坐在小马扎上，自己拿着电动剃须刀，在镜子前认真刮胡子的样子。那个画面，像一颗温暖的种子，种在他心里，慢慢发芽，长成了最珍贵的牵挂。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这个出租屋，还有父亲，永远都是他的归宿。
晚上，陈阳收到母亲发来的视频。视频里，冬生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电动剃须刀，正在给母亲演示怎么刮胡子——其实母亲根本不用刮胡子，可冬生却说得很认真，手里的剃须刀“嗡嗡”响着，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陈阳看着视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知道，父亲终于学会了用电动剃须刀，也终于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而是儿子的陪伴。
视频里，母亲笑着说：“你爸现在每天都刮胡子，说要让你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干干净净的样子。”冬生在旁边听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滑的皮肤。陈阳对着手机屏幕，轻声说：“爸，妈，我下个月还回来，陪你们吃饭，帮你们刮胡子。”
手机那头，冬生的声音有点哽咽：“好，爸等你回来。”视频里的灯光还是昏黄的，却比以前温暖了不少。陈阳知道，这个剃须夜，不仅改变了父亲，也改变了他——他终于明白，陪伴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像刮胡子一样，用心去做，一点点抚平岁月的痕迹，留下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