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地底，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千年淤泥的腐臭和刺骨的阴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喘息上。浑浊的污水没及小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带着粘稠的阻力。狭窄的暗渠顶部，不时有冰冷的水滴落下，砸在额头上，如同死神的叩问。程婴在前，一手紧握淬毒的短匕，一手擎着一支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牛油火把，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前方丈许的黑暗，映照出湿滑渠壁上扭曲蠕动的苔藓和不时窜过的肥大水鼠。周鸣紧随其后，将襁褓中的赵武紧紧绑缚在胸前，冰冷的恐惧和怀中婴儿微弱的体温形成诡异的交织。身后，远处，隐约传来甲胄碰撞的铿锵、粗暴的呼喝以及猎犬压抑的呜咽，如同跗骨之蛆，在曲折的暗渠中回荡，越来越近！
“栾书封了所有城门！地上全是他的鹰犬！只有这地下污水道…是条活路！”程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粗重的喘息，“但他们对绛城地下的熟悉…不亚于我们！周师，快想办法！火把撑不了多久，婴孩也受不住这寒气！”
追兵的声响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周鸣强迫自己从巨大的疲惫和惊悸中抽离，将心神沉入冰海般的计算。他飞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大脑如同最高效的并行处理器，开始构建实时路径优化模型（迪杰斯特拉算法雏形）：
1.节点定义：将复杂的暗渠网络简化为关键“节点”——岔路口、涵洞入口、通向地面的废弃竖井口（程婴曾提及几处隐秘出口）。
2.权重赋值：
距离权重：估算节点间实际通行距离（步数）。
风险权重：基于水流声判断追兵方位（声音清晰度赋值高权重），涵洞宽度（窄处易被堵截，权重高），竖井稳固度（坍塌风险，权重高）。
目标导向：最终目标是安全出城。已知可能的出城节点（如西北角废弃陶窑竖井、东南角枯井），赋予其“目标点”属性。
3.动态更新：根据身后追兵声音的方位变化、强度变化（是否分兵？是否靠近某节点？），实时调整通往各节点的风险权重。
4.最优路径计算：从当前所在节点出发，计算到达每一个“目标点”的最小累计权重路径（非最短距离，而是最低风险、最快可达）。在心算的“地图”上，代表不同路径的“权重丝线”不断闪烁、延伸、比较。
“左！”周鸣突然低喝，指向前方一个不起眼的、被污水半淹的矮小岔洞，“此洞虽狭，但水流声显示追兵主力在右渠！此洞权重最低！快！”
程婴毫不迟疑，矮身钻入仅容一人爬行的矮洞。周鸣紧随其后，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胸腹，怀中的赵武受到刺激，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周鸣立刻用手捂住他的小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洞内恶臭扑鼻，尖锐的石块刮擦着身体。爬行数十步后，前方豁然开朗，进入另一条稍宽的支渠。身后追兵的嘈杂声果然被石壁阻隔，变得模糊遥远。
“暂时甩开了…”程婴喘息着，火把的光映着他脸上的污泥和血痕，“但狗鼻子灵！迟早会寻来！必须出地面！可婴孩…太显眼了！”
赵武苍白的小脸在微弱火光下毫无血色，呼吸急促。在这遍地追兵、画像通缉的绝境下，一个婴儿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目标！
周鸣的目光落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用油布包裹的几样简陋物品上——那是他作为“算医”的残余：一小包碾磨好的青黛粉（深蓝），一包姜黄粉（亮黄），还有一小块明矾。一个利用色素反应伪装肤色的方案瞬间成型。
1.模型基础：健康婴儿肤色红润（血红蛋白显色）。重病（如黄疸、严重贫血）则肤色异常（黄、白、青）。
2.伪装目标：将赵武伪装成患严重“胎黄”（新生儿黄疸）且伴有贫血的垂死病婴，降低盘查兴趣。
3.操作：
基底肤色（黄）：取姜黄粉，以少量污水调和成稀糊，均匀涂抹赵武暴露的皮肤（脸、小手）。姜黄色素吸附性强，形成病态蜡黄底色。
病态青灰（模拟缺氧\/贫血）：取少量青黛粉，混合微量明矾（增强附着力），小心地点涂在赵武眼窝、鼻翼两侧、嘴角、指甲床边缘。明矾与皮肤分泌物轻微反应，使青黛着色更深、更持久，形成皮下淤血般的青灰色。
细节处理：用污泥轻微涂抹襁褓边缘，制造肮脏流民感。周鸣忍痛用指甲在赵武小腿内侧划出几道浅痕，再涂上污水和姜黄，模拟溃烂假象。
4.效果模拟：火把下，原本玉雪可爱的赵武，此刻面色蜡黄中透着青灰，眼窝深陷（光影效果），嘴唇无血色（本色+青灰），呼吸微弱（控制），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垂死婴孩！足以让任何盘查者心生厌恶，避之不及。
“好…好一个‘算医’手段！”程婴看得心惊又心服。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他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出口。周鸣的路径模型再次运转。他感知到追兵似乎分成了数股，在主干渠搜索，风险权重正在重新分布。
“不能直接去已知出口！栾书必布重兵！”周鸣目光如电，扫过黑暗，“声东击西！用‘卦爻密码’引开追兵！”
他迅速解下腰间一枚备用的、刻有简易卦爻的玉环（本是通信工具）。掏出匕首，在玉环边缘飞快地刻下几道新的刻痕——一个指向东北方（与他们实际要去的西北方完全相反）的复杂卦象组合（如“艮上震下，颐卦”变爻，暗示“山中有动，觅食东北”）。他将玉环塞进程婴手中。
“程兄，你带着此环，往东渠跑！制造足够大的动静！将追兵主力引向东北方向！半个时辰后，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设法脱身，我们在城西北十里外‘野狐坡’老槐树下汇合！”周鸣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九死一生的调虎离山！
程婴深深看了周鸣和襁褓中的赵武一眼，没有半分犹豫，重重点头：“周师保重！少主…拜托了！”他接过玉环，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火把狠狠砸在渠壁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啪！”火星四溅，火把瞬间熄灭大半，只余微弱残焰。
“狗贼！赵氏血脉在此！休想得逞！”程婴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凄厉决绝的怒吼，转身朝着东面黑暗的岔渠亡命奔去！沉重的脚步声、故意踢打水花的声音，在死寂的暗渠中如同惊雷般炸响！
“在那边！”
“追！别让他跑了！”
“有火光！快！”
追兵的呼喝声、犬吠声瞬间被程婴制造的巨大动静吸引，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汹涌地朝着东北方向扑去！暗渠中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周鸣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屏住呼吸，直到那致命的嘈杂彻底消失在东面的黑暗中。他怀中的赵武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压抑，异常安静。周鸣不敢停留，根据模型重新计算出的最优低风险路径，抱着赵武，在漆黑如墨的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而沉默地向着西北方向潜行。
黑暗和寂静是最大的掩护，也是最大的恐惧。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流动的空气！一个被坍塌的砖石半掩的、仅容一人钻出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洞外，是同样漆黑但寒冷的夜空——正是通向城西北废弃陶窑区的竖井！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周鸣奋力扒开洞口的碎石，小心翼翼地将赵武先递出去，放在冰冷的泥地上，自己再奋力向外爬。就在他上半身刚刚探出洞口的刹那！
“嗖！”一支弩箭带着死神的尖啸，擦着他的头皮钉入身后的砖石！火星迸溅！
“果然还有余孽！围起来！”一声狞笑从侧面阴影中传来！两名身着栾氏家徽皮甲的士卒，竟不知何时埋伏在此！显然，栾书并未完全被程婴引开，他狡猾地在所有可能的出口都布下了钉子！
周鸣亡魂大冒！他下意识地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护住地上襁褓中的赵武！另一支弩箭射穿了他的左肩！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身体！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哈哈！还有个小的！一并宰了，大功一件！”一名甲士狞笑着挺矛刺来！矛尖的寒光直指地上的襁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鸣。路径计算、伪装、调虎离山…所有的智慧在绝对的力量和冷酷的杀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冰冷的矛尖将刺穿襁褓，结束这短暂而苦难的生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模糊的瞬间！周鸣的手，本能地摸向怀中——那里，有他日夜推演、浸透心血的几根赤金算筹！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他体温的微热。这曾是他丈量天地的工具，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没有思考！纯粹是濒死反击的本能！周鸣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怀中抽出那几根沉甸甸的赤金算筹，狠狠砸向挺矛刺来的甲士面门！同时身体猛地向侧方翻滚！
“啊！”算筹沉重，边缘锋利，狠狠砸在甲士的眼眶上！他惨嚎一声，攻势一滞。
另一名甲士见状，挥刀砍向翻滚中的周鸣！
周鸣躲闪不及，刀锋深深切入他的右臂！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但他死死攥着手中那几根沾满自己鲜血的算筹！就在这电光火石、身体被刀锋劈中的瞬间，一股决绝的力量从他体内爆发！他借着翻滚的力道，双臂猛地一错！
“咔嚓！”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几根坚韧的赤金算筹，竟被他用血肉之躯和绝望的意志，硬生生掰断了！断口参差，如同獠牙！温热的鲜血从断口处和他手臂的伤口疯狂涌出，浸透了冰冷的金属。
两名甲士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反击和金属断裂声弄得一愣。
就是这瞬间的迟滞！
“噗！噗！”两支从黑暗中射出的短弩，精准地贯穿了两名甲士的后心！他们哼都没哼一声，扑倒在地。
一个矮壮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陶窑的阴影中窜出——是程婴！他浑身是血，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经历了惨烈的搏杀，竟奇迹般地摆脱了追兵，赶到了这个预定的接应点！
“周师！”程婴嘶吼着扑过来，扶起血泊中的周鸣，又惊又急地看向襁褓中的赵武。婴儿被周鸣死死护在身下，除了沾染了些许污泥和周鸣的鲜血，竟安然无恙！那病态的伪装在月光下更显凄惨。
周鸣意识模糊，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冰冷。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握着半截染血算筹的、血肉模糊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将那半截带着温热血迹、断口狰狞的赤金算筹，塞进了赵武的襁褓深处，紧紧贴着婴儿的心口。
“信…物…”周鸣的声音微弱如游丝，眼神却死死盯着程婴，“带…带他走…藏好…此筹…断处…血…认…”话未说完，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程婴看着怀中昏死的周鸣，又看看襁褓里那无知无觉、却已背负血海深仇和半截算筹的婴儿，虎目含泪。他猛地撕下衣襟，草草为周鸣包扎止血，将他沉重的身体背起。又用染血的布条，将装着赵武的襁褓紧紧缚在自己胸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两具栾氏甲士的尸体，以及那另外半截散落在血泊中的断筹，咬紧牙关，背着两个沉重的负担，一步一个血印，踉跄地消失在城西北荒凉寒冷的夜色之中。
寒风呜咽，掠过废弃的陶窑，卷起几片枯草，覆盖了地上的血迹和那半截冰冷的断筹。襁褓深处，那另外半截带着周鸣体温与鲜血的算筹，紧贴着赵武幼小的心脏，成为这场血腥流亡中，唯一的、染血的、连接着未来与未知的冰冷信物。算筹已断，前路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