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阮府,玉涵院
阮玉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棋谱。她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却并未落在棋盘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翠竹。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小姐,林小姐和谢小姐往这边来了。”
阮玉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轻轻放下棋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请她们进来吧。”声音微弱,却带着主人特有的沉静。
不多时,林婉儿与谢阿蛮前一后走了进来。
林婉儿今日打扮得格外清雅,一身藕荷色绣缠枝梅花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楚楚动人。她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关切与温柔的笑容:“玉妹妹,今日可感觉好些了?我亲手做了些杏仁酪,清甜润肺,特拿来给你尝尝。”
谢阿蛮则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红衣,手里拎着个小巧的锦囊,大大咧咧地在阮玉榻边的绣墩上坐下:“阮玉姐姐,整日闷在屋里多无趣!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北地来的雪狐尾毛,暖和极了,给你做个手捂子正好!”她说着,将锦囊打开,露出一蓬毛色雪白、柔软异常的狐毛。
阮玉看着风格迥异的两人,唇角弯起一抹清浅的弧度,声音细细的:“多谢婉儿姐姐,多谢阿蛮姐姐。劳你们记挂。”
林婉儿将食盒打开,取出白玉小碗装的杏仁酪,亲自递到阮玉手中,动作轻柔体贴。她目光扫过阮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语气充满了怜惜:“妹妹这般模样,真真让人心疼。可要仔细将养,莫要劳神。”她说着,眼风似不经意般扫过一旁的谢阿蛮,意有所指。
谢阿蛮浑不在意,拿起那蓬狐毛在阮玉手背上蹭了蹭,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又软又暖?比那些汤汤水水的实在多了!”
阮玉被那狐毛蹭得有些痒,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病气,添了几分生气:“阿蛮姐姐费心了,很暖和。”
林婉儿见阮玉被谢阿蛮逗笑,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依旧温婉:“阿蛮妹妹性子活泼,只是阮玉妹妹身子弱,还需静养,太过喧闹恐于病情无益。”
谢阿蛮立刻挑眉反驳:“林姐姐这话说的,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阮玉姐姐整日躺着才闷得慌呢,我说些趣事给她解闷,心情好了,病才好得快!难道都像林姐姐这般,说句话都怕惊了风,才是对的?”
“你……”林婉儿气结,但在阮玉面前,又不便发作,只得强压下怒火,转向阮玉,眼圈微微泛红,带着几分委屈,“玉妹妹,你看阿蛮她……”
阮玉看着两人,轻轻放下杏仁酪的碗,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婉儿姐姐的杏仁酪清甜不腻,阿蛮姐姐的狐毛温暖贴心,玉儿都很喜欢。有两位姐姐相伴,玉儿很开心,不觉喧闹,亦不觉得被打扰。”
她一句话,轻轻巧巧地将即将燃起的火星按了下去。既肯定了林婉儿的细心,也接纳了谢阿蛮的直率,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林婉儿和谢阿蛮一时都哑了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阮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休沐,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长袍,更显风姿清举。
“阿兄。”阮玉眼睛微亮。
“表哥。”林婉儿立刻起身,脸上飞起红霞,方才那点委屈瞬间化作了见到意中人的羞涩。
“阮郁表哥!”谢阿蛮也站起来,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阮郁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林婉儿手中的空碗,谢阿蛮拿着的狐毛,最后落在阮玉虽然苍白却带着一丝笑意的脸上,唇角微扬:“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姐妹叙话了?”
“没有没有,”阮玉轻轻摇头,“两位姐姐正陪我说笑呢。”
阮郁走到榻边,自然地探手试了试阮玉额头的温度,温声道:“今日气色似乎好些。”
林婉儿连忙接口:“是啊表哥,玉妹妹方才还用了半碗杏仁酪呢。”
谢阿蛮不甘示弱:“阮郁表哥,我带来的北地狐毛,阮玉姐姐说可暖和了!”
阮郁对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阮玉身上:“嗯,有心了。”他的回应温和却简短,显然心思并不在两位表妹的“功劳”上。
林婉儿还想再说些什么,阮郁却已转向阮玉,语气轻柔:“阿玉,可要手谈一局?若累了便歇着。”
阮玉眼中泛起光彩:“好。”
棋盘很快摆上。阮郁与阮玉对坐,林婉儿和谢阿蛮则一左一右坐在旁观。林婉儿试图借观棋之机与阮郁搭话,点评棋路,尽显才女风范;谢阿蛮则看得直打哈欠,觉得这黑白子你来我往的,远不如骑马射箭来得痛快。
阮郁只是偶尔应一声,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棋局与妹妹的互动中。他落子从容,阮玉则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子。兄妹二人并无多少言语交流,却自有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宁静。
林婉儿看着阮郁那专注的侧脸,心中爱慕与酸涩交织。谢阿蛮百无聊赖地玩着那蓬狐毛,只觉得这阮府虽大,却远不如塞外草原自在。
一局终了,阮玉虽败,脸上却带着下棋后的满足红晕。
“阿兄棋力精深,玉儿还需努力。”她轻声说。
“你心思缜密,只是魄力稍欠,假以时日,必能超越为兄。”阮郁含笑收拾棋子,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与鼓励。
他陪阮玉又说了会儿话,直到她面露倦色,方起身离去。自始至终,他对林婉儿和谢阿蛮的存在,都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送走阮郁,林婉儿看着阮玉倦怠的模样,也只得与谢阿蛮一同告辞。
走出玉涵院,林婉儿脸上的温婉瞬间褪去,化为一丝不甘。谢阿蛮则伸了个懒腰,嘟囔道:“下棋有什么好看的,闷死了!还不如去后园活动活动筋骨!”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眼神复杂,一个满不在乎,再次一前一后,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
送走了客人,玉涵院内重归寂静。阮玉依旧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谢阿蛮带来的那蓬雪狐尾毛,还放在一旁的锦缎上,洁白耀眼。
方才兄长离去时,背影依旧挺拔从容,可她就是能品出那完美仪态下,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这疲惫,并非全因林婉儿与谢阿蛮的到来,更多是源于……
她想起几日前,她去书房给兄长送新抄的经卷。那时他正临窗而立,手中拿着的并非公文,而是一张素雅的桑皮信笺。他看得专注,连她进来都未曾立刻察觉。直到她轻轻放下经卷,他才回神,将信笺自然地收起,对她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
她什么也没问。
但就在前一天,她无意中听得两个小丫鬟在廊下嘀咕,说玄墨大人亲自去了驿馆,郑重交代了一封寄往钱塘的私信。
钱塘。
这两个字,与兄长手中那不属于公务范畴的桑皮信笺,以及他片刻的出神,在她心中巧妙地串联起来。她几乎立刻便想到了那个名字——苏小小。那个在钱塘诗会上与吴郡王氏子弟联句,引得梅溪散人赞誉“珠联璧合”的女子。
兄长竟亲自给她去了信。
这个认知,让阮玉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这位阿兄,心思深似海,能让他分出心神,亲自执笔问候的,绝非寻常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