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晴热了几日,空气中仿佛都能拧出水来。这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我便醒了。窗外的蝉还未开始嘶鸣,只有早起的雀儿在枇杷树枝叶间清脆地啁啾。我忽然起了个早,想去灵隐寺后山走走,并非为了进香,只是想用那满山饱含水汽的、蓊郁的绿意和山涧的清凉,涤荡一下被暑气濡染得有些黏稠的心肺。
贾姨还在睡着,我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更衣,只穿了件最轻薄的素色夏布襦裙。推开房门,晨风带着露水的微凉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老周头早已套好车等在门外,见我出来,憨厚地笑了笑:“小娘子今日真早。”
依旧是那辆油壁车,碧纱窗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车轮碾过尚显寂静的街道,发出辘辘的声响。行至山脚,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香愈发浓郁。我便下了车,让老周头在山下荫凉处等候,独自沿着熟悉的青石板小径向上。
晨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筛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落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明明灭灭。山涧的水声比往日更为丰沛,一夜的积蓄让溪流涨了不少,哗哗作响,带着一股洗刷后的清冽,直透心底。我走得很慢,刻意让呼吸与步伐同这山间的节奏合拍,感受着沁凉的空气充盈肺叶,将积攒的浊热一点点置换出去。
行至半山,在一处拐角的古松下,我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灰色身影。慧觉师父并未在扫地,而是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山栀子旁,微微仰头,似乎在感受着穿过叶隙的阳光,又似乎在端详那洁白花朵上欲滴的晨露。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眼前这丛生命的对话。
我停下脚步,屏息静立,不欲打扰这片刻的禅意。
他却似背后生了眼睛,缓缓转过身,目光依旧澄澈平和,如同这山涧清泉,落在我身上,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浅笑:“施主,别来无恙。山中新霁,可是来寻这一口清气?”
我上前一步,双手合十,恭敬行礼:“慧觉师父安好。正是,城中暑气逼人,心绪也仿佛被裹挟着,难得清明。特来山中,想借这满目苍翠、一涧清流,洗一洗这凡尘俗扰。” 我顿了顿,补充道,“不想又打扰了师父清修。”
“山野之地,何来打扰。”他微微摆手,目光掠过我被山风轻轻拂动的衣裙下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内心,“施主眉宇间,平和舒展,气息沉静,如雨后新荷,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可见近来心境愈发沉静安稳,于这万丈红尘中,算是难得地扎下了根。”
我微微一笑,心中感佩于他的洞察,坦然道:“不敢瞒师父,近日确是觉得,于这日常琐碎、学习进益中,譬如窗前习字,灯下读书,灶间与姨母试做新菜,或是与三五小友闲话家常,更能体会到一种安然自足的乐趣。外界的喧嚣赞誉,或是些许意外波澜,” 我脑海中极快地掠过西泠桥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随即释然,“似乎都像是投石入湖,虽会漾开涟漪,却终究难以再轻易扰动湖心的根本,散去便散了。”
这并非虚言,而是我真切的体会。无论是诗会上获得的掌声,还是那场小小的意外,都像是湖面的风,来了又走。而真正重要的,是湖水的深度与自身如如不动的定力。这定力,来源于日复一日的积累,来源于对当下生活的全然投入。
慧觉师父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他引着我,缓步向更高处、更为幽静的一条岔路走去。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轻响,两旁是参天的古木,将暑气彻底隔绝在外。
“施主能作此想,便是真正入了‘生活’这道禅关。”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甘露滴入心田,“不执着于亭台的热闹,亦不恐惧于院落的清寂,不因外物之喜而忘形,不因外物之悲而沉沦。只是如实过着每一个日子,感受着四季流转、阴晴雨雪赋予生活的不同滋味,品味其中真意。此心若能常保如此,不迎不拒,来去自如,便是真正的自在,胜过枯坐蒲团千万。”
我豁然开朗,仿佛一直蒙在心头的最后一层薄纱被轻轻掀开。师父的话,如同这山间最清澈的泉水,洗去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因“知晓命运”而潜藏的、对未来的隐忧与刻意筹谋。是啊,珍惜当下,全然体验这个过程,无论未来是铺满锦绣还是遭遇风雨,都以一颗如实观照、如如不动的心去面对,去经历,这便是最好的修行,也是最踏实的人生。
我们在山顶一处可俯瞰部分西湖水光的石台前停下。凭栏远眺,但见山下那一片城池与湖山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湖面,苏堤如带,远山含翠,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却又显得如此宁静。天光云影,水色山容,仿佛都融入了我此刻开阔而安宁的心境之中。
在山顶又静立了片刻,直到日光变得有些灼人,我才向慧觉师父告辞下山。归家时,不仅是身体,连同心神,都仿佛被这山寺的清凉彻底洗涤过一般,通透而轻盈,充满了应对漫长炎夏的宁静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