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自窗棂的缝隙间悄然潜入，先是投下一缕灰白，而后渐渐染上淡金的暖意。
蓝忘机长而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意识从深沉的混沌中缓缓上浮。宿醉后的头痛还未完全消散，但他首先感受到的，却不是身体的不适，而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安的温软。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是云深不知处静室里熟悉的木纹屋顶，而是绣着精致海棠花的纱帐。他微微一怔，随即身体僵住，因为他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臂正紧紧环着一个温热柔软的身躯，鼻尖萦绕着一股清甜的、独属于聂雨萱的馨香。
他低下头，视线所及，是聂雨萱恬静安然的睡颜。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长发如墨般铺散在枕上，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带来微痒的触感。
昨夜的记忆如破碎的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不受控制的步履，那无法言说的执念，夜市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他笨拙地将它们一一塞给她，还有……最后，他用抹额，将两个人的手腕系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血气直冲头顶。蓝忘机的脸颊、脖颈，乃至平日里白皙如玉的耳垂，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做了什么？
他，蓝忘机，竟如一个轻浮无状的登徒浪子，不仅闯入了姑娘家的闺房，还、还……与她同榻而眠，姿态亲密至此！
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无措攫住了他。他想立刻抽身离开，可怀里的人睡得正沉，他稍一动弹，她便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哼。更要命的是，那条代表着“约束自我”的卷云纹抹额，此刻正将他们的手腕牢牢系在一起，成了他轻狂行径的铁证。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只盼着她能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不要看到他此刻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他僵持不定时，怀里的人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聂雨萱其实早就醒了。从蓝忘机身体僵硬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浅眠中脱离了出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陡然紊乱的心跳和骤然升高的体温，心中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沙哑与朦胧，眼波流转，望向头顶那张俊美却写满惊惶的脸。
“早啊，忘机。”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昨夜睡得可好？”
“我……”蓝忘机喉结滚动，只吐出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慌乱地闪躲着，不敢与她对视。
聂雨萱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她抬起两人被绑在一起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明知故问：“咦？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昨晚好像是忘机你亲手绑上的？怎么，是怕我半夜跑了不成？”
“不是！”蓝忘机急急否认，耳根的红晕又深了几分，“我……我昨夜饮酒……失了仪态，冒犯了……我……”
他的解释语无伦次，聂雨萱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她撑起上半身，稍稍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让他本就僵直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饮酒？”她眨了眨眼，笑意更深，“所以，这就是喝醉了酒的含光君吗？比平时……可要主动多了。”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尖轻轻划过那条系在两人腕间的抹额，“说起来，我好像听魏无羡提过，你们姑苏蓝氏的抹额，除了约束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含义？好像是……非什么什么……不可触碰？”
最后几个字，她吐得又轻又慢，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刮在蓝忘机紧绷的神经上。
这句调侃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失礼了！”
蓝忘机几乎是惊跳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去解那条抹额，可越是心急，指尖越是不听使唤，平日里能精准拨动琴弦的手，此刻却笨拙得连一个简单的结都解不开。
聂雨萱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和慌乱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慢悠悠地帮他一起将抹额解开。
手腕一得到自由，蓝忘机便如同被火烫到一般，迅速翻身下床。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聂雨萱一眼，只留下一句仓皇的“万分……抱歉！”，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房门，那背影，活脱脱就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仓惶离去的模样，聂雨萱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笑得浑身发颤。
那日清晨的闹剧，很快就在不净世年轻一辈的修士间传为佳话。素来雅正端方的含光君，竟也有从聂家小小姐房中“狼狈奔出”的一天，这实在是一桩值得津津乐道的趣闻。
而之后的发展，便如水到渠成一般，顺理成章。
没过多久，蓝曦臣便亲自带着厚重的聘礼从姑苏远道而来。聂怀桑摇着他那把宝贝扇子，扇得比平时快了三分，嘴角那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泄露了他的心情；而聂明玦，也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这桩亲事。
两人的大婚，办得风光而盛大，红妆十里，遍贺九州。
婚后的岁月，是一首悠长而温柔的诗。
他们与魏无羡、聂怀桑等人结伴，继续清理着这方天地间残存的怨气，足迹踏遍了千山万水。他们的日子，是一幅由剑光与笑语交织而成的画卷。前一刻，或许还在穷山恶水间，以避尘与她的灵剑合力镇压一只积年凶魂；下一刻，便已围在篝火旁，听魏无羡眉飞色舞地吹嘘他新研究出的菜式，或是看着薛洋与温愿拌嘴。
时光荏苒，他们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肖似其父，沉静雅正，一个随了母亲，灵动活泼。
聂雨萱在这个世界，一留便是两千年。
两千年的光阴，对于她漫长的生命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但于蓝忘机而言，却是一生一世。
时间，曾是他们最温柔的伴侣，最终却也成了将他们分隔的力量。她看着清隽的鬓角染上风霜，看着那双只映照着她身影的眼眸周围，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他的离去很安详，就在一个普通的午后，他躺在摇椅上，握着她的手，如同千百个日夜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一个没有蓝忘机的世界，于聂雨萱而言，便如同他年少时那般清冷孤寂的静室，再无半分暖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给予她两千年欢愉与爱恋的人间，而后平静地闭上双眼，自绝了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