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夏天是被一场雷阵雨催来的。前一日还裹着春衫,忽然夜风裹着湿凉的气涌进来,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雷声在洞顶滚了整夜。第二日清晨雨歇时,洞外的山桃已落尽了瓣,枝头冒出嫩绿的叶,阳光穿过新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空气里飘着泥土翻涌的腥甜。
玄元坐在石榻上,眉心那枚三色轮正静静转动。入夏不过半月,这轮已能常亮不熄,青、赤、金三色光不再泾渭分明,而是像揉匀的颜料,转起来时泛着温润的白,像磨盘碾着新谷,把从宇宙间吸入的杂光细细炼过,再顺着气脉淌遍全身。
光流经指尖时,他能清晰“见”到毛孔里嵌着的细微尘埃,每粒尘埃都裹着点灰光,被轮光轻轻拂过,便簌簌往下掉;淌过心口时,那些藏在深处的细微念头无所遁形——昨日阳神打翻陶罐的懊恼,清晨数着落瓣的怅然,甚至孩童时被山犬追逐的惊惧,都像水底的石子,在光里看得分明。
“该练返观法了。”玄元望着石案上的经卷,“五返观法”五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浅黄。他伸手抚过经文,指尖触到“观形”二字时,眉心轮忽然转快了些,像在应和他的心思。
所谓“观形”,便是用眉心轮的光照着自己的肉身,像匠人端详一件熟悉的器物。玄元深吸一口气,让轮光缓缓沉下去,笼罩住四肢百骸。起初看得粗疏,只“见”到皮肤的纹理、筋骨的轮廓、血脉的走向,像隔着层毛玻璃看画,模糊不清。那些常年打坐磨出的厚茧,练拳时磕出的疤痕,都只是些暗沉的色块,辨不出细节。
他不急,每日静坐时便用轮光“扫”一遍身体,像农人耘田,细细剔着杂草。月余后,光渐渐透了,能“见”到气脉里淤塞的地方——后腰有块暗紫,是去年冬雪天静坐时着了凉;右肩有道灰黑,是初学拳时用力过猛拧了筋;这些淤塞像溪流里的暗礁,挡着光的流转,碰上去时,玄元会觉隐隐发沉。
到了七月初七,七夕的月光从岩缝漏下来,在石榻上铺了层银。玄元静坐至深夜,忽然觉眉心轮轻轻一颤,轮光瞬间透入皮肉,直抵骨血。这一次,他“见”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自己的每个细胞都在发光,密密麻麻,像夜空的星,只是光的明暗不同:丹田处的细胞亮如晨星,旧伤处的则暗若萤火,它们顺着气血的流动轻轻颤,像在合唱一首无声的歌。
“原来人身处处有光。”玄元在心里轻叹。从前总以为光是外来的,此刻才懂,自身便是座光的宝库,只是寻常时被肉身的浊掩盖了,像被云遮的月,需得用返观的光去拂,才能露出真容。
“观形”渐熟,他开始练“观气”。气比形更难捉摸,无形无质,全凭眉心轮的光去“裹”着看。玄元先从丹田观起,轮光像只柔软的手,轻轻拢住脐下三寸——那里的气偏黄,稠得像初春的土,带着温煦的沉,每动一下,都能“见”到光粒在气里翻滚;再观肺腑,气是淡白的,像山涧的雾,随着呼吸轻轻涨缩,雾里藏着些极细的灰点,是吸入的尘埃,被轮光照到,便慢慢沉淀下去。
最难的是观经络之气。那些气五色杂陈,沿着经脉的走向流动,时而像奔腾的马,时而像缠藤的蛇。心经的气偏红,带着跳脱的急;肝经的气偏青,藏着隐忍的烈;肾经的气偏黑,沉得像深潭的水。有次观到左臂旧伤处,气竟是暗褐色的,像腐叶堵着的渠,轮光一过,便泛起滞涩的疼。
玄元便引着眉心轮的光,像用温水浇冰,一点点往那暗褐气里渗。第一日,光刚触到就被弹开,暗褐气反而更浓了些;第二日,他松了神念,让光像薄雾般裹着,不硬闯,只慢慢焐;到第三日清晨,暗褐气忽然“啵”地散了,化作无数灰粒往下掉,伤处涌出股暖流,像晒过正午的太阳,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松快起来。
“这便是‘以观养神光’?”玄元望着指尖流转的光,忽然懂了。返观不是单纯的“看”,是用观的力去“养”——把散在各处的光聚起来,把暗沉的光点亮,像园丁修剪花枝,不是要改变花的模样,是顺着它的性子,让它长得更舒展。
可练到“观神”时,却遇了坎。神念本是虚灵之物,用什么去观这虚灵?玄元试着用眉心轮的光去照元神,刚把光聚过去,那团淡金色的气便像受惊的鸟,“嗖”地躲进玄关深处,任他怎么引,都不肯出来。
“它怕生呢。”阳神蹲在石案上,用树枝戳着轮光映在案上的光斑,“你别用那么亮的光照它呀。”
玄元恍然。他想起经卷“专一返观,透造化之体”的话,不再刻意用轮光去“照”,只让光像月光般,静静洒在元神常去的玄关周围,不催,不逼,像在檐下留盏灯,等归人自个儿推门。
八月十五,桂香顺着岩缝钻进来,浓得化不开。玄元静坐时,忽然觉玄关处微微一动。他屏住呼吸,用余光“见”到那团淡金色的元神,正从玄关深处探出头,像好奇月光的猫,怯生生地往轮光里望。
眉心轮的光依旧温和,没添半分亮。元神试探着往前挪了挪,见没被惊扰,便大着胆子走出来,在光里转了个圈。就在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元神竟与轮光融成了一体,玄元“见”到元神的气里裹着无数细碎的光,像他曾在回光时见过的宇宙星图,每粒光都是个模糊的影像:有洞外千年松的根,有山涧游鱼的鳞,有云端流转的雷,甚至有尹喜送他来时,袍角翻飞的影。
“原来元神本就是光做的。”他在心里轻叹。那些光粒不是外来的,是他修行五年来,从天地万物中“回”来的真,此刻被返观的光一照,便显了形。
此后“观空”便顺了。玄元用眉心轮的光照着体内的虚空,照气脉间的缝隙,照脏腑外的留白,照到最后,连“照”的念头都淡了。光自个儿亮着,空自个儿存着,像风过林梢,叶动是风,叶静也是风,无需执着于“照”与“被照”。
阳神总爱凑到他眉心,小脸蛋贴着轮光,看三色流转:“再练下去,你是不是能看见千里外的尹喜先生啦?”
玄元摇头,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返观是照己,不是看外。”就像洞外的千年松,根往土里扎得越深,吸收的养分越足,枝干才越能往上长,触到更高的风;返观也是这般,把己身照得越透,与天地光的连接才越密,所谓“内明则外透”,便是这个理。
深秋时,山风带了凉意,吹得洞外的枫叶红透,像燃着的火。玄元开始练“五返观法”的最后一步——“观无观之观”。不刻意引光,不刻意照物,只让眉心轮像檐角的星,静静亮着;神念像天上的云,悠悠飘着,不追光的轨迹,不寻观的边界。
有次山风刮得急,卷着枯叶和尘土往洞里钻,洞顶落下层灰,在轮光里簌簌飞舞。玄元“见”到了灰尘的舞姿,却没生“这是灰尘”的念;阳神在旁翻经卷,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漫过耳际,他“见”到了纸页的纹路,却没生“这是经卷”的念。那些物事像水流过青石,来了,去了,没在神念上留下半点痕。
他忽然想起经卷“此为寂心正法”的断语,指尖抚过眉心轮,那里的光已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像空气般包裹着周身。返观到最后,原是“见而不见”——像明镜照物,物来则映,物去则空,镜本身,始终是亮的,却从不会因照过什么而改变。
洞外的夕阳把岩缝染成了金,玄元望着石案上的经卷,“五返观法”的字句已有些模糊,却像刻进了元神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可他心里安定得很。就像农人守着熟了的田,知道下一季要播什么种,施什么肥,只需顺着时节,慢慢来,自有收获的那天。
阳神抱着个刚捡来的野果,凑到他嘴边:“尝尝?甜着呢!”
玄元张口接住,果香在舌尖散开时,他用“观无观之观”去体会——没有“甜”的念头,只有味觉的流动,像溪水漫过卵石,自然而然。眉心轮的光轻轻转了转,带着果香的光粒,顺着轮心,融进了元神深处。
原来返观到极致,连“修行”二字都成了多余。只是活着,呼吸着,感受着,便已是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