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来的。
先是风卷着山雾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响,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汇成一道道水线,顺着青灰的瓦檐往下淌,在门槛前积成小小的水洼。
许柔柔是被冻醒的。
老屋的土坯墙不怎么挡风,夜里的寒气浸进来,顺着床沿往骨头缝里钻。她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手却第一时间护住了小腹。二个多月的身孕已经显了形,像揣着个沉甸甸的暖炉,隔着薄薄的棉睡衣,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动静——那是两个小家伙在伸胳膊蹬腿,提醒着她他们的存在。
她睁开眼,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墙上贴着泛黄的年画,还是她小时候央求父亲买的;屋角堆着半袋红薯,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屋顶的椽子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是母亲秋天收的,说是能辟邪。
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可她却觉得自己像个外来的客。
村里的风言风语比雨点来得更密。
起初是村口的二婶子,挎着篮子经过她家门前时,总会故意提高嗓门说些“谁家的姑娘不要脸”“没结婚就大了肚子”的话;后来是隔壁的三奶奶,趁着给母亲送菜的功夫,偷偷打量她的肚子,眼神里的探究像针一样扎人;再到后来,连平日里和善的邻居,见了她也只是匆匆低下头,绕着道走。
许柔柔尽量不出门。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要么帮母亲择菜、纳鞋底,要么就坐在窗边,一遍遍地摩挲着叶不凡临走前留给她的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那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说能辟邪,让她贴身带着。
“柔柔,醒了?”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许柔柔应了一声,撑着炕沿慢慢坐起来。怀孕后,她的腰总是酸得厉害,夜里常常睡不安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件厚棉袄。“夜里冷,怎么不盖严实点?”她把棉袄披在女儿肩上,又把碗递过去,“快吃了,补补身子。”
碗里卧着两个鸡蛋,上面撒了点葱花,是她以前最爱吃的。许柔柔接过碗,筷子却没动。“妈,家里的鸡蛋不多了,留着给爸吃吧。”
“你爸硬朗着呢。”母亲坐在炕边,看着她的肚子,眼神复杂,“医生说双胞胎得格外小心,可不能亏了嘴。”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哥……昨天托人捎了点钱回来。”
许柔柔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自从被哥哥赶回村里,许强就再没露面,只偶尔托同村出去打工的人捎些钱和东西回来,却从不打电话,也不提来看她。兄妹俩像是被无形的墙隔开了,谁也不肯先迈过那道坎。
“我不要他的钱。”许柔柔低声说,眼眶有些发热。
“傻孩子,”母亲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是你哥,还能真不管你?只是……他也是急坏了。”急她未婚先孕,急她把一辈子赌在一个杳无音信的男人身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许柔柔忽然想起叶不凡以前总爱说的话,他说多屋村的雨是有灵性的,下过之后,地里的庄稼会长得特别好。
可现在,这雨却只让她觉得心慌。
三个月的期限早就过了。
叶不凡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电话,没有消息,甚至连他以前常去的那几个朋友,也都说联系不上他。许柔柔不是没有过怀疑,没有过害怕,只是每次摸到肚子里那微弱的动静,她就逼着自己把那些念头压下去。
她不能垮。
为了这两个孩子,也为了那个或许还在某个地方努力着的男人。
“妈,我想给孩子做两身小衣服。”许柔柔忽然开口,拿起放在床头的一块浅蓝色的碎花布。那是她从省城带回来的,原本想做条裙子,现在却觉得,给孩子做贴身的小褂子刚刚好。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妈帮你一起做。”
母女俩坐在炕边,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开始穿针引线。许柔柔的动作有些笨拙,怀孕后手脚总是有些水肿,但她做得很认真,一针一线,都缝进了满满的期盼。
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一首冗长的歌谣。
许柔柔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里,只有远处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她不知道叶不凡此刻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否安好,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但她知道,只要这雨还在下,只要肚子里的孩子还在成长,她就必须等下去。
就像屋檐下的水,一滴一滴,看似微弱,却总能在坚硬的石阶上,滴出深深的印记。
她低下头,继续缝着。针尖刺破布料,留下细密的针脚,像串起了一个个细碎的希望,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支撑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