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黎指尖悬在那行字上,久久未动。
三里坡全村举灶,百人携粥北上——墨迹粗重,似是急报之人写得仓促。
她却读得很慢,一字一顿,像要把这十一个字嚼碎了咽下去,尝出背后千百张面孔的温度。
窗外风起,吹动案上纸页沙沙作响。
她忽然抬眼,对侍立一旁的婢女道:“取我母亲留下的那对陶碗来。”
婢女怔住:“小姐,那是旧物……”
“正因是旧物,才该用。”苏锦黎起身,声音不高,却无转圜余地,“盛满粟米粥,放院中石案上。”
不多时,一对灰褐色陶碗并列置于青石案头,热气袅袅升起,在冷风中挣扎片刻,又缓缓消散。
一碗稍浅,是她幼时所用;另一碗边缘微缺,曾盛过继母赏下的残羹。
如今两碗皆满,米粒饱满,色泽温黄,如同人间最寻常的活命之食。
她站在案前,不言不语,只静静听着风声。
片刻后,萧澈由廊下缓步而来,披着素白狐裘,面色苍白如雪,咳声轻而不断,像是肺腑早已千疮百孔。
他走近石案,目光落在那两碗粥上,唇角微扬:“你这是祭天?”
“不是。”她摇头,目光仍望向远方宫墙,“我在听。昨夜风向东北,若碗声真能传到宫墙,那不是谣言,是势。”
话音落时,远处传来极轻的一声“叮”——
细若游丝,仿佛错觉。
可就在那一瞬,廊下两名暗卫几乎同时侧耳,一人手已按上刀柄,另一人则悄然退后半步,隐入柱影。
苏锦黎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京畿第一关——青阳隘。
晨雾未散,官道尽头尘土微扬。
百余农人列队而至,肩挑扁担,手捧粗碗,衣衫褴褛却脚步齐整。
每只碗里都盛着热粥,白气腾腾,随行飘散。
守关官兵立刻列阵阻拦,长矛横出,喝令止步。
“私聚逾百即为谋逆!尔等意图何为?”
人群静默。无人答话。
赵九斤从队列中走出,年近六旬,满脸沟壑,嗓门却依旧洪亮。
他没争辩,也没跪地求饶,只是将手中热粥递上前:“天冷,喝口暖的。”
士兵迟疑,不敢接。
他又往前一步,碗稳稳托着:“不烫了,刚晾过。”
那兵卒终究熬不住寒风刺骨,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碗柄刹那,忽觉一烫——低头一看,赫然发现其上刻着细密纹路,弯弯曲曲,竟与禁军武库流出的节拍图谱一般无二!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赵九斤浑浊却坚定的眼睛。
这时,远处马蹄轻响。
裴照骑马而来,玄甲未披,只着深色便袍,神情冷峻。
他扫了一眼队伍,又看了看那名持碗士兵,终是挥了下手:“开闸。”
副将在旁低问:“当真放行?若被御史参本……”
“记下每人姓名。”裴照打断,声音极轻,“不是为了抓人,是为了日后封赏。”
副将一震,欲言又止,终是低头领命。
同日午时,城南“回音灶”。
沈琅立于灶台之前,身后千碗排列如阵,皆为过往行人所遗残羹。
有的只剩半勺冷粥,有的浮着菜根油星,每一碗都被编号标记,贴着名字与来处。
柳氏捧碗而来,脚步踉跄。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碗,泪水无声落入粥中。
“我儿死在去年腊月……官仓不开,只剩秕谷。他吃不下,我就喂他喝水……可水也凉了……”她哽咽难言。
沈琅不劝,也不扶。
她接过那碗,轻轻放入阵中第九百七十三位,随即转身,击磬三声。
清音破空。
百名主妇齐齐开口,诵《食诫》之声骤然响起:
“一粒入土,百魂同耕;一勺施人,万口共命。”
声浪层层推进,如潮拍岸,震得街角墙上张贴的“缉拿煽动者”告示簌簌抖动,终有几张自墙脱落,飘入泥水。
巡防营闻声赶来,十余人立于巷口,却再不敢上前撕揭布告。
有人攥紧拳头,有人低头避视,更有一人悄悄解下腰间空囊,塞进灶边募捐竹筒。
无人言语,唯有诵声不绝。
而在皇宫深处,陈砚之正立于朝房之外,手中紧握一份急报,指节发白。
他盯着“百姓持碗北上”几字,眼中怒意翻涌,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待早朝钟响,他必当庭而谏。
此刻,他低声自语,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贱民持碗叩阙,形同叛乱——岂容此风蔓延?”陈砚之站在金殿中央,朝服笔挺,袖口却因攥得太紧而微微发颤。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裂帛般刺破晨钟余音:“陛下!三里坡暴民携粥北上,已过青阳隘、回音灶,直逼雁脊岭——此非乞食,乃叩阙胁君!碗为兵,米为令,百人成阵,其心可诛!若不立斩为首者以儆效尤,来日恐有赤手空拳夺龙椅之患!”
群臣侧目,有人低头避视,有人暗自皱眉。
皇帝端坐龙椅,手指轻叩扶手,目光沉沉落在陈砚之身上。
就在这时,帘后传来一声低咳。
萧澈由两名内侍搀扶着走入殿中,身披素白长袍,面色几近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在御前榻上缓缓躺下,唇角带笑,语气却冷得像冰:“陈大人说得热闹。可本王听说,那些‘暴民’手里既无刀枪,也无檄文,只端着一碗热粥,一步一走,三百里从未抢掠。你要派骑兵去踩碎他们的碗?还是砍断他们的筷子?”
满殿一静。
陈砚之脸色微变:“七皇子莫要轻慢国法!聚众逾百即为谋逆,岂能因一碗饭便视若无事?此风一开,纲常尽毁!”
“纲常?”萧澈冷笑,抬手掀开盖在腿上的锦毯,露出一双枯瘦却稳如磐石的脚,“百姓饿不死才守纲常。去年永宁大饥,官仓闭门三月,县令却宴宾客于高楼,肉臭盈巷。如今他们不砸仓、不烧衙,只是端着饭碗走路——你说这是乱,我倒觉得,这是礼崩乐坏之后,还剩的一点人味。”
他话音未落,周砚舟越众而出,手持一只黑漆木盒,跪地呈上:“臣自永宁带回一物,请陛下亲启。”
皇帝沉默片刻,挥手命太监接过。
盒盖开启刹那,一股腐馊之气弥漫开来,夹杂着霉变谷物与泥土的气息。
众人掩鼻,唯有皇帝凝视盒中——半碗干结发黑的粥泥静静躺在内衬粗布上,附着一张泛黄纸条,墨迹斑驳:
“某年大旱,县令宴客三日,百姓啃观音土。”
殿内鸦雀无声。
陈砚之喉头滚动,额角渗出冷汗。
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
退后半步时,脚跟不慎撞上青铜香炉,轰然倾倒,灰烬泼洒一地,竟恰好勾出一个残缺却清晰的字——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萧澈望着那灰字,轻轻笑了,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切。
与此同时,北疆最险第三关——雁脊岭。
狂风卷雪,铁网横亘山道,箭楼之上三十张强弓引弦待发。
守将厉声下令:“擅越者,格杀勿论!”
人群止步,却不散。
谢无尘策马独至关前,玄衣猎猎,鬓角染霜。
他不下马,也不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只灰褐色陶碗,轻轻放在石阶最高处。
碗沿缺口如旧伤。
风起,碗轻鸣。
下一瞬,一名老妇从队列中走出,捧出自己粗陶碗,稳稳置于其下。
接着是少年、是老兵、是抱着孩子的母亲……碗碗相扣,无声堆叠,不多时竟垒成一座摇晃却挺立的小塔。
叮——咚——
叮咚,叮咚……
声音细碎,却穿透风雪,钻入每个人耳中。
守将握刀的手开始颤抖。
他忽然记起,这只碗的模样,同母亲当年喂他喝药的那一模一样。
那时她病重,仍省下口粮熬粥,用的就是这样一只破边陶碗。
他猛地抬头,发现麾下士卒已有半数悄然解甲,蹲在地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饭碗,默默加入那串声响。
没有人说话。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什么正在断裂,又有什么正被重新接上。
而在京城深处,一道身影悄然穿行于茶肆之间,袖中藏着一页新写的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