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宋墨涵的休息并未持续太久。天光微亮时，刺耳的基地一级警报并未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她个人终端上来自医疗核心系统的、连续三次短促的紧急优先级提示音——这代表着并非外敌入侵，而是她标记为“最高监护目标”的个体出现了临界状态。
是李铭！他体内的孢子能量出现了异常波动，并非预想中的活跃或暴走，而是呈现出一种平滑却持续不断的“衰减”迹象。更令人不安的是，旁边隔离舱内，“铁砧”的几项核心生理指标，如脑波频率和神经递质水平，也出现了几乎同步的、轻微的波动曲线。
“拮抗反应模型……超距关联……”宋墨涵瞬间从浅眠中惊醒，脑中闪过之前构建的数据模型。这两者之间那根无形的线，比她想象的更敏感、更脆弱。她一把抓过椅背上的白大褂，甚至来不及系好扣子，便赤着脚冲向医疗区。冰冷的合金地板透过薄薄的袜底传来寒意，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焦灼。
清晨的通道里，已有士兵在军官的低喝声中快速而有序地调动，脚步声在密闭空间内回荡，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并非针对医疗区，而是前线侦察报告显示，“影爪兽”的夜间活动频率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内忧外患，像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
她赶到时，苏宛和值班医疗官已经守在监测仪前，脸色凝重。苏宛的眼圈泛着青黑，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博士，孢子能量活性在过去的四小时内下降了百分之七，衰减曲线平滑得诡异，没有任何峰值或谷值，就像……就像沙漏里的沙，稳定地流失。”苏宛语速极快，指着屏幕上的能量波形图，“更奇怪的是，‘铁砧’队长的神经递质水平，特别是与情绪和应激相关的几个指标，出现了对应的、几乎镜像的微小波动。之前的‘拮抗反应’数据模型显示，这两者之间存在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超距关联，但这种衰减模式……不在我们的任何预测之内。”
宋墨涵立刻投入分析，指尖在光屏上飞舞，调出更详尽的能量频谱和生理参数记录。她的眉头越蹙越紧。这种衰减绝非好事，它可能意味着孢子因未知原因进入了某种不可逆的休眠，甚至提前走向衰亡，连带可能拖垮宿主李铭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或者……是外部某种极其精微的因素，干扰了它与宿主之间，以及与“铁砧”之间那脆弱的平衡。联想到凌云拼死带回的关于“影爪兽”对能量极端敏感的情报，再想到科学理事会那如同幽灵般时不时试图探入医疗系统数据库的“触手”，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调整生命维持系统的能量输出频率，波段调到7.3赫兹，尝试用低强度、间歇性脉冲刺激李铭的植物神经中枢，看能否引起孢子能量的回应，哪怕只是微小的扰动也好。同时，给‘铁砧’静脉注射5毫升特异性神经稳定剂，剂量必须精确到微克，我需要观察他的波动是否会随之平复。”宋墨涵的声音冷静得如同手术刀，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从未存在过。她必须稳住这两个关键“病例”，他们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核心钥匙，也是可能引爆整个基地的定时炸弹，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就在她全神贯注调整设备参数时，一个沉稳的身影出现在医疗区门口。顾锦城。他似乎一夜未眠，眼中血丝更重，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岩石雕刻，但步伐依旧稳定，气息沉凝如山。他没有立刻打扰宋墨涵的工作，只是静静地站在观察窗外，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病床上安睡的“铁砧”和李铭，评估着生命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随后便牢牢锁定了那个在复杂仪器间穿梭忙碌的纤影——她的发丝有些凌乱，白大褂下摆沾着一点不知何时溅上的试剂痕迹，但那双眼睛，在看向屏幕数据时，却亮得惊人。
他收到了系统关于医疗区异常波动的自动提示。在他处理完指挥中心堆积如山的战报和来自总部那语焉不详、甚至带着几分推诿意味的回复后，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就是这里。看到宋墨涵沉稳指挥、条理分明的模样，他心中那根因内外压力而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稍微松弛了一丝。
宋墨涵完成初步调整，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头便对上了他深邃的视线。隔着高强度玻璃，两人目光交汇。没有言语，他却从她因缺乏睡眠而微红的眼底读出了疲惫、极度的专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支撑的意味。而他，则用那双深沉如夜海的眼眸，传递着无言的信任与“我在这里”的、足以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迈步走进来，消毒液的气味微微弥漫。他没有先询问具体情况，而是直接对旁边的苏宛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增派两名‘暗影’小队成员，二十四小时轮班守备医疗区核心数据接口及物理服务器所在隔间。权限提升至‘赤龙’级别。没有我和宋博士的共同生物特征授权，任何数据——哪怕是字节级别的——不得导出，任何外部设备，包括理事会标准的诊断接口，不得接入。如有强行尝试，授权使用非致命武力制止。”
“暗影”是基地最顶尖的内部安保力量，直属顾锦城指挥。“赤龙”级别更是仅次于战时状态的最高权限。这道命令，直接而彻底地针对了那潜在的内部威胁。宋墨涵心中一暖，一股热流驱散了背脊的寒意。他知道，他始终关注着一切，并将她的顾虑和安危，放在了与基地安全同等重要的位置。
“情况如何？”他这才走到她身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夜露般的凉意和关切。
“很诡异，”宋墨涵蹙眉，将能量衰减曲线和“铁砧”的生理波动图并列展示给他看，“不是活跃，是衰减。而且与‘铁砧’的生理状态存在几乎实时的超距关联。我怀疑……可能有我们未知的外部因素在干扰，这种干扰非常精微，或者，孢子能量本身的存在形式及其与宿主、与‘铁砧’这类特殊个体的联系，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像一个……活的网络。”
顾锦城凝视着光屏上那两条看似无关却又隐隐呼应的曲线，眸色深沉如墨。他或许不懂那些复杂的生物能量学符号和公式，但他懂得看趋势，懂得识别潜在的威胁，更懂得宋墨涵语气中那份罕见的凝重。“需要什么支持？”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我需要一台‘亥伯龙’级高精度能量频谱分析仪，基地现有的设备精度可能无法捕捉这种级别的细微变化和潜在关联。另外，”她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神坚定，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执着，“我想申请对‘铁砧’小队遇袭区域，进行一次小范围的、非能量刺激的物理勘探。凌云的情报提示我们，那里可能存在着某种与孢子能量相关、但未被常规扫描发现的实体结构或能量残留物，或许是某种……‘载体’或‘节点’。”
这是一个大胆且蕴含风险的提议。外围区域依旧被标记为高风险，“影爪兽”神出鬼没，且对能量波动极其敏感。但这也是一个可能打破目前研究僵局、找到主动权的方向。
顾锦城几乎没有犹豫。“‘亥伯龙’分析仪我会让后勤部门立刻联系地下黑市渠道，不惜代价，三天内弄到手。勘探队……”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基地结构图，“我亲自带队。”
“不行！”宋墨涵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放缓语气，但目光中的坚持丝毫未减，“你是基地的指挥官，是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不能轻易涉险。尤其是在科学理事会虎视眈眈的这个节骨眼上。派一支最精锐的侦察小队，配备最先进的隐匿和防御装备，由经验最丰富的士官长带队，足够了。”她的理由充分，更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顾锦城看着她眼中那抹真实的担忧，心底某个因常年征战而坚冷如铁的角落，似乎又被那“磐石上的暖光”融化了一丝。他抬手，似乎想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或者碰碰她因紧张而微抿的嘴唇，但军人的克制让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停滞，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拍了拍。那力道沉稳、温暖，带着军人特有的承诺和让人安心的力量。
“好。”他应承下来，声音较之前柔和了半分，“我不去。但勘探队的人选、装备清单、行动路线和应急预案，必须由我亲自审定。”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能为她的安全和研究需求所做的最稳妥的安排。
就在这时，一名通信兵急匆匆赶来，向顾锦城敬礼，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指挥官，科学理事会派遣的‘特别观察员’——埃莉诺·萨瑟兰博士，已乘坐高速穿梭艇抵达近地轨道，要求即刻接入基地内部网络，进行初步‘环境评估与数据核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顾锦城眼神瞬间冷冽如冰，刚才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荡然无存，周身散发出如同实质的寒意。“回复：磐石基地目前处于最高战备状态，根据《边境军事管制条例》第七条，外部网络接入请求一律驳回。请萨瑟兰博士及其随员在轨道平台待命，等候基地完成全面安全评估后，再行安排对接事宜。”他的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如同在敌人面前竖起的坚固盾牌。
通信兵领命快步离开。顾锦城转向宋墨涵，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将一切外界风雨隔绝在外：“你的研究，按你的计划继续。外面的风雨，我来挡。”
他的话语，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她与那些龌龊的算计和明枪暗箭隔开。宋墨涵看着他冷峻却坚定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被保护的安心，有心弦被拨动的悸动，更有一种想要与他并肩而战、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
“我明白。”她轻声回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打磨过的钻石，“我会尽快找到答案，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里的一切。”
顾锦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信任，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背影依旧挺拔如松，仿佛能独自承载起整个基地的重量与未来的命运。
宋墨涵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担忧和那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强行摒除。她回到控制台前，指尖飞快跳动，开始起草给勘探队的详细行动指南、样本采集优先级列表以及紧急情况下的样本保全 protocols。同时，她调动自己的最高权限，加密标记了所有关于李铭和“铁砧”的最新数据，并设置了好几道带有迷惑性和反向追踪功能的逻辑炸弹程序。既然科学理事会不请自来，她也不介意给他们准备一些“惊喜”，让他们在试图窃取数据时，好好喝上一壶。
在紧张的工作间隙，她不期然间抬头，看到窗外那模拟出的天空已然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试图驱散夜的深沉。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战斗在前线、在实验室、在无形的信息网络中同时打响。而她和他，一个以智慧为刃，剖析未知，一个以责任为甲，抵御内外之敌，在这片遥远而危险的异星土地上，共同守护着人类文明这处脆弱的据点，也守护着彼此心中那份于生死考验、压力困境中悄然生长、愈发坚韧的羁绊。
她不知道科学理事会的“观察员”萨瑟兰博士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和手段，也不知道即将出发的勘探队是否会遭遇不测，更不清楚李铭和“铁砧”的身体最终会走向何方，那诡异的孢子能量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但她知道，只要那个如磐石般的男人还在，只要他们彼此信任，相互支撑，将后背交给对方，就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克服的，没有什么黑暗是无法驱散的。
这，或许就是在这极端环境下，超越了身份与职责，于绝望中萌发的最纯粹、也最坚固的爱情与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