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灵藤的花瓣落了林辰满身，他抬手拂去肩头那片沾着泥点的白，指腹触到花瓣边缘的细绒，像摸到了某种温热的呼吸。柳树上的洞眼里还在渗清水，顺着树干蜿蜒而下，在树根处积成个拳头大的水洼，映着石轮族工匠龇牙咧嘴处理伤口的脸——他正用断刃刮去小腿上的黑痂，每刮一下，肌肉就抽搐着绷紧，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进脖颈，在沾满泥污的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痕。
“啧，这蚀能够狠的。”雾婆婆用干净的布条蘸着树洞里的清水，轻轻按在工匠的伤口上，布面瞬间晕开黑紫，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却把力道收得极稳，“再深半寸，骨头都得烂穿。”
“烂穿了正好换副铁的。”工匠笑着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目光突然被水洼里的影子勾住——那影子边缘泛着层淡金，像有阳光碎在水里。他猛地低头，看见自己溃烂的小腿周围，竟有细小的肉芽在清水浸润下微微颤动，嫩得像刚破壳的雏鸟嘴，“这水……”
“地脉泉的灵水。”族长靠在树干上，脸色依旧苍白，却能抬起手了。他指尖划过树皮上渗出的水珠，水珠坠落在地，溅起的涟漪里浮着细碎的光点，“当年建这处哨站时，就是冲着地脉来的。可惜后来蚀能漫了，泉眼才封死在树里。”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咳出来的气里带着铁锈味，“那畜生把根扎进沼地，反倒震开了泉眼，也算是……歪打正着。”
林辰正用赤诚晶的光烤干衣襟，闻言突然抬头——刚才扑向畜生时，他隐约看见泥沼深处有个金属物件闪了下光。他抓起根还算结实的芦苇秆，拨开脚边半融的淤泥，秆尖触到片冰凉坚硬的东西，猛地一挑，竟带出个锈迹斑斑的圆筒，上面缠着几缕腐烂的皮绳。
“是信号筒。”雾婆婆认出那东西，伸手接过时，指腹被边缘的锈刺扎出细血珠，“以前哨站的人用这个传信，拉绳能发射焰光。”她试着拽了拽皮绳，里面传来“咔哒”的脆响，像是齿轮卡着没锈死，“里面说不定有旧信。”
圆筒的盖子锈得死死的，石轮族工匠抢过去，用断刃抵住缝隙猛地一别，“哐当”一声，盖子落在泥里，滚出卷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油布已经发黑，却没烂透，林辰小心地展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墨迹被水浸得发晕，边角还沾着点暗红的渍痕——看着像干涸的血。
“‘蚀能扩散，第七哨站仅剩三人，固守泉眼……’”族长凑过来辨认，指尖划过纸面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让阿木带风信子走，告诉族里，别来救，封死这片沼地……’”
“阿木？”林辰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片压平的干花——那是之前在光叶林捡的，花瓣呈淡紫色，边缘带着锯齿，“是不是种这个的？”
雾婆婆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缩成个小点，她一把抢过干花，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声音发颤：“是风信子！我娘家以前就种这个，阿木是我表哥……当年他说去守哨站，就再也没回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羊皮纸边缘，纸页被捏出几道褶皱，“他最后怎么样了？信上没说……”
羊皮纸的末尾确实空着，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骨哨，旁边点着三个点。林辰突然想起刚才从泥里拽出信号筒时，好像带起过个小东西，他蹲下身扒拉着淤泥，指尖触到块光滑的硬物，抠出来一看——是枚黄牛骨磨的哨子，上面刻着和羊皮纸上一样的纹路，哨口还沾着点干硬的黑泥，像凝固的血。
“骨哨传信。”族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他拿过骨哨，对着阳光照了照，哨身有个极细的孔，“这是我们族的规矩，活不成了就把遗言刻在骨哨里，让风带走。”他将骨哨凑近唇边，深吸一口气，刚要吹，却被雾婆婆按住手腕。
她的掌心全是冷汗，湿得能攥出水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等下。”她从发间拔下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探进骨哨的细孔里，慢慢往外勾——簪尖带出点灰黑色的粉末，落在手心里，像把碎掉的星子，“是炭粉，他刻了字在里面。”
石轮族工匠从背包里翻出块放大镜，林辰举着骨哨对准阳光，雾婆婆用簪尖蘸着树洞里的清水，一点点化开炭粉。众人屏息盯着，随着粉末被冲开，哨内壁果然露出几行刻痕，浅得几乎要看不见：“阿木带信：泉眼封不住了，我把风信子种子撒进沼地，等它们开花，就是地脉醒了……告诉姑母，别惦记。”
“风信子……”雾婆婆突然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呜咽声，眼泪砸在骨哨上，顺着刻痕渗进去，像在给那些字浇水。她突然转身冲向沼地边缘，那里的淤泥里果然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芽尖顶着紫色的花苞，正是风信子，“他真的……他真的把种子撒下去了……”
林辰看着那些花苞，突然发现它们正顺着地脉泉的水流往四周蔓延，所过之处，黑色的蚀能像冰雪般消融。石轮族工匠吹了声口哨，声音里带着点哽咽：“这小子，比老子会想办法。”他低头看着自己腿上新生的肉芽，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出滴泪，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水珠里，风信子的影子在轻轻摇晃。
族长将骨哨系在林辰腰间，骨哨的棱角硌着他的胯骨，却有种踏实的沉。“这哨子，该传给能守住地脉的人。”老人的指尖划过林辰胸口的赤诚晶，晶光和骨哨的白影叠在一起，“阿木没写完的信，得有人接着写下去。”
话音刚落，沼地突然震动起来，远处的泥浪翻涌，竟有黑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顶端结着肉瘤般的花苞——是之前那畜生的同类，被刚才的打斗声引来了。石轮族工匠猛地站起，断刃在阳光下划出冷光，腿上的伤口裂开，血珠滴在风信子的嫩芽上，嫩芽竟瞬间长高半寸，开出朵极小的花。
“来得正好。”林辰握紧腰间的骨哨，掌心的赤诚晶开始发烫，烫得他指腹的皮肤微微发皱。雾婆婆将潮语珠抛向空中，水珠在半空炸开，化作细密的雨丝，落在风信子花丛里，花苞们“噗噗”地绽开，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小喇叭在吹奏。
族长突然吹起骨哨，哨声不高，却带着种穿透人心的清亮，随着风飘向沼地深处。那些刚钻出地面的黑色藤蔓听到哨声，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土里，只剩下顶端的肉瘤在泥里抽搐。
“是阿木的哨音。”雾婆婆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笑，“他说过，风信子开了，蚀能就怕这声音。”
林辰突然明白过来，刚才骨哨里的炭粉不是遗言，是阿木用最后力气刻下的驱虫咒。他学着族长的样子举起骨哨，对着翻涌的泥浪吹响——哨声混着风信子的花香，在沼地上空盘旋，那些试图再次钻出的藤蔓像被无形的手按住，再不敢动弹。
石轮族工匠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树上的清水哗哗往下掉，他捡起地上的断钎，往风信子花丛里一插，钎头的晶光和花瓣的紫光融在一起，在泥地上画出道淡金色的圈：“妈的，今天就在这儿扎营！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畜生敢来！”
夕阳西斜时，金色的光穿过柳树枝桠，在沼地上织成张网。林辰坐在网中央，看着雾婆婆和族长给风信子浇水，看着石轮族工匠用剩下的铁料给信号筒做新盖子，骨哨在腰间轻轻晃荡，硌得胯骨有点痒。他低头看向掌心，赤诚晶的光映着风信子的紫，像把揉碎的星子撒在皮肤上——那是比任何誓言都滚烫的印记，刻着未写完的信，和正在开的花。
远处的沼地边缘，新的风信子芽正破土而出，紫色的花苞在风中轻轻点头，像在说：别停，接着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