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清晨的震撼后，林微熹有意无意地开始与萧绝保持距离。说话不再像以前那般随意亲昵，吩咐他做事也尽量简洁，夜里更是早早便回了自己房间，不再像过去那样，就着油灯一同看书或闲聊。
萧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疏离，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变得更加沉默，那双黑眸愈发深邃，像两口古井，让人看不清底下的波澜。他依旧每日去宋致远留下的书斋读书，回来便帮忙打理食摊的活计，举止言行挑不出半分错处，恭敬而克制。
可越是如此，林微熹心头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她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打破这诡异平衡的，是一封来自州府官学的荐书。宋致远虽远在祖籍，却一直记挂着萧绝的学业，他动用关系，为萧绝争取到了一个进入州府官学深造的名额。那里有更好的师资，更丰富的藏书，以及与全州才俊交流的机会，对即将到来的乡试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萧绝无法拒绝，林微熹也绝不会阻止的机会。
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州府距离王家村所在镇子，需乘船顺流而下，约莫两日路程。
这三日，林微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逃避的忙碌，为萧绝准备行装。崭新的四季衣衫、精心纳底的布鞋、足够的路费盘缠、易于保存的干粮肉脯、常用的药材……她将所有的无措和慌乱，都倾注在这些琐碎的物品准备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去面对那双日益深沉的眼睛，不去思考他离开后，自己该如何调整这骤然失衡的心绪。
萧绝则显得异常平静。他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书籍文稿，将宋致远留下的笔记反复研读，偶尔会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出发这日，天色蒙蒙亮。码头上已是人声嘈杂，挑夫、船客、送行的人络绎不绝。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江面，对岸的景色模糊不清。
林微熹将打包好的行李递给萧绝，忍不住又细细叮嘱：“到了州府，万事小心，钱财莫要外露。官学里规矩多，要谨言慎行，专心学业。与人交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按时吃饭，早晚添衣……”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翻来覆去已经说了许多遍，可仿佛只有不停地说，才能压下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空茫。
萧绝安静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他今日穿着一身林微熹为他赶制的靛蓝色细布长衫，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晨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那双黑眸在氤氲的雾气中，亮得惊人。
“……若有急事，就托人捎信回来。”林微熹终于说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嘱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嗯。”萧绝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那眼神太过专注，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船家在船上催促了。
萧绝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林微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眼中某种坚定的东西钉在了原地。
他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她因忙碌而微微散乱的衣领，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姐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码头的嘈杂，直抵她的心底，“等我回来。”
不是“我会回来的”，而是“等我回来”。
这简单的四个字，被他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近乎誓言般的语气说出，里面蕴含的分量，让林微熹心头巨震。
她抬眸看他，对上他那双坚定得近乎执拗的黑眸。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隐忍和试探，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和……势在必得。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心思。而他，并未打算退缩，反而借此机会，明确地宣示了他的意图。
他不是去游学，他是去积蓄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他想要的身份和姿态，回到她身边。
林微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斥责？拒绝？在这样一个离别的时刻，在他即将远行追求前程的时刻，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看着他羽翼渐丰、即将振翅高飞的欣慰，有对他前途未卜的担忧，更有被他那赤裸坚定的眼神所震撼的无措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
萧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牢牢印刻在心底。然后，他毅然转身，拎起行李，大步踏上了摇晃的跳板，身影很快没入了船舱。
船，缓缓离岸。江风吹拂着帆布，发出猎猎声响。
林微熹站在码头上，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船只，心仿佛也被带着漂向了未知的远方。欣慰与无措交织，失落与茫然并存。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东西都将不同。
而船舱窗口，萧绝负手而立，遥望着码头上那个逐渐变小、直至模糊的身影，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
姐姐，等着我。待我金榜题名，定以十里红妆，许你一世长安。
江风浩荡，吹散了离愁，也吹动了少年炽热而坚定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