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深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关于侯亮平即将到任的消息，已不再是秘密，在省委大院和几个核心权力部门之间悄然流传，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荡起层层叠叠、心思各异的涟漪。
祁同伟端坐在公安厅长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表面平静，内里却酝酿着风暴。他刚刚审阅完赵东来带队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京州市“智慧公安”试点建设实施方案（草案）》，草案内容详实，技术路径清晰，甚至包含了分阶段预算和风险评估，显示出赵东来及其团队的专业和用心。这本该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进展，是他在“正道”上迈出的坚实一步，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侯亮平，这份喜悦便被冲淡了不少。
侯亮平，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你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会以何种角度、何种力度落下。更重要的是，这把剑的挥舞者，似乎并不完全听从于原本以为的持剑人——高育良。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地方。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桌上的内部保密电话响了起来。不是常见的几部分机，而是那部只有极少数重要领导才能直接拨入的红色话机。
祁同伟心神一凛，迅速拿起听筒：“喂，我是祁同伟。”
电话那头传来高育良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的声音：“同伟啊，是我。”
“老师，您请讲。”祁同伟立刻坐直了身体。
“亮平同志已经到任了。”高育良言简意赅，“中央的手续办得很快，他昨天下午到的京州，今天上午已经正式在省检察院反贪局报到上班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祁同伟的心脏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这么快！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这显示出上层推动此事的决心和效率。
“这么快？太好了，反贪局正需要亮平这样的干将。”祁同伟的语气保持着欣喜和期待，听不出任何异样，“老师，您看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安排一个正式的欢迎仪式，或者……”
“不必搞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了。”高育良打断了他，语气似乎有些疲惫，“亮平的性子你也知道，不喜张扬。而且，他这次来，任务很重。我的意思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私下找个时间，先见一面，沟通一下，毕竟以后工作上的配合很多。”
高育良的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我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别一开始就搞得太僵，让我难做。
“我明白，老师。”祁同伟立刻应承下来，“您放心，我和亮平是老同学，又是师兄弟，关系一直不错。我这两天就约他，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一定把工作配合好，绝不给您添麻烦。”
“嗯，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高育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同伟啊，汉东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和亮平都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能携起手来，把工作做好，维护好汉东政法系统的稳定。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沟通。”
“是，老师，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祁同伟恭敬地回答。
挂断电话，祁同伟缓缓靠向椅背，眉头微蹙。高育良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他似乎极力想弥合自己和侯亮平之间可能存在的裂痕，强调“师兄弟”情谊和“工作配合”，但这反而透露出他内心的某种不确定感——他对侯亮平能否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并无十足把握。那句“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沟通”，更像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和约束，希望祁同伟能充当他和侯亮平之间的缓冲带，或者……眼线。
祁同伟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老师啊老师，您想把我们都攥在手里，但侯亮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棋子，而我……也早已不是您心目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学生了。
他拿起桌上的普通座机，直接拨通了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办公室的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是侯亮平新带来的秘书。
“你好，我找侯亮平局长。”
“请问您是哪位？”
“公安厅，祁同伟。”
“祁厅长您好！请您稍等，侯局正在接另一个电话，我马上为您转接。”
几秒钟后，电话被接通，侯亮平那熟悉、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情：“喂？同伟吗？我是侯亮平！”
“亮平！哈哈，真是你啊！”祁同伟立刻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老友重逢的语调，“刚才给老陈办公室打电话，才知道你已经走马上任了！动作够快的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嗨，接什么接，都是工作。”侯亮平笑着，但祁同伟能听出那笑声背后的冷静和审视，“部里要求尽快到岗，我就轻车简从过来了。本来想安顿下来就给你打电话的，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
“咱们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祁同伟语气亲热，“怎么样，晚上有空没？我给你接风洗尘！就咱们俩，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你这猛龙过江，我得先跟你汇报汇报汉东的情况啊，免得你侯大局长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既表达了欢迎，又隐晦地点出了自己作为“地头蛇”可以提供信息支持的价值，姿态放得很低。
电话那头，侯亮平似乎沉吟了一下。祁同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看似随和，实则大脑在飞速判断利弊的锐利眼神。
“同伟，你太客气了。汇报可不敢当，咱们是老同学，正好我也很想跟你了解一下汉东这边的情况。”侯亮平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接受了邀请，又模糊了“汇报”这个带有等级意味的词，“不过今晚恐怕不行，刚报到，一堆事情要梳理，陈海这边也还有些工作要交接。明晚吧，明晚我请你，算是赔罪，怎么样？”
“行！那就明晚！”祁同伟爽快答应，“地方我定，定好了发信息给你。咱们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挂掉电话，祁同伟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消失，变得冷峻而深沉。侯亮平推迟一晚，看似是因为工作繁忙，但更可能是一种策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初步熟悉环境，收集信息，甚至可能已经和陈海进行过深入沟通，对祁同伟有了新的看法。他不愿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祁同伟进行第一次正面接触。
这条猎犬，不仅嗅觉灵敏，而且极其谨慎。
祁同伟按下内部通话键：“让程度过来一趟。”
程度很快出现。
“侯亮平到了。”祁同伟言简意赅。
程度目光一凝：“这么快？”
“嗯。明晚我跟他吃饭。”祁同伟看着程度，“我要知道，他今天见了哪些人，特别是，有没有见过蔡成功，或者与大风厂、山水集团有关的人。”
程度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是，我马上去查。”
“小心点，侯亮平不是一般人，他带来的人也可能有反侦察意识。”祁同伟叮嘱道。
“明白，我会用最保险的方式。”程度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祁同伟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行色匆匆的干警和车辆。侯亮平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水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汉东官场表面维持的微妙平衡。接下来的暗流，将会变得更加汹涌。
他回忆起刚才电话里侯亮平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热情，有客气，但唯独缺少了真正老友重逢应有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化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冷静。
猎犬已经就位，獠牙若隐若现。
明晚的饭局，将是他与侯亮平在新舞台上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那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老同学聚会。那将是一场试探，一场博弈，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
他需要好好准备一下，看看这位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这位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究竟带着怎样的使命和底线而来。
而他自己，又该如何在这场鸿门宴上，既守住阵地，又或许……能有所斩获。
山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