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雾迷途
西沟通道的突然中断，像一把钝刀割断了维系“貔貅库”畸形生机的脐带。罗五爷传来的警示——那个打在齿轮旁的刺目叉号，以及“风声紧”“路径不宜”的讯息——让佐佐木雄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交易暂停，但藤田少佐索要“特种工程备料”的新清单却像滚烫的铁块攥在手里，烫得他坐立难安。更紧迫的是森下军医那几乎要滴出苦水的眼神，药品，尤其是吗啡和磺胺的缺口正在扩大，库区里依赖鸦片麻痹神经的士兵们也开始显露出焦躁不安的苗头，再得不到补充，这座压抑的火山随时可能从内部爆发。
不能坐以待毙。雄二深知，停下就意味着失控，意味着之前所有的掩饰和平衡都会崩塌。必须找到一条新的路径，绕过西沟，将“货”送出去，把“药”换回来。
他的目光投向了地图上那条蜿蜒穿过宜昌地区的浩荡长江。江面上，日军的大小运输船、巡逻艇穿梭不息，运送兵员、物资，也运送伤员和“战利品”。混乱，繁忙，各部队系统交错，管理上存在着数不清的缝隙。这浑水，或许可以摸鱼。
一个大胆且风险极高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型：利用日军伤兵转运的环节做文章。他想起之前森下无意中提过，库区附近有一个临时的日军野战医院，经常有重伤员需要后送到汉口等后方大城市治疗，运输船往来相对频繁。如果能将需要送出的“货物”伪装成“随伤员转运的报废军需品”或“待维修的装备零件”，混上运输船，在某个约定的中途点“遗失”或“被调包”……
这其中的环节多如牛毛，任何一个节点出错都是万劫不复。但眼下，这是唯一可能打通关节的希望。
他首先需要内部的支持，或者说，拉更多人下水。他找到了森下军医。医务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腐败伤口的气味，森下正对着一个空了大半的药柜发呆，脸色灰败。
“森下君，”雄二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西沟的路断了。”
森下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绝望。
“但有别的办法，”雄二盯着他，不容他插话，“走水路。伤兵转运船。”
森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嘴唇开始哆嗦：“水……水路？那是军管……有宪兵核查……太危险了！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雄二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等着药品救命的不止你这里的伤兵！前线的‘工程队’（指游击队）也在等！藤田少佐要的‘建材’（指军需品）也在等！我们都没得选！你想因为药品耗尽，看着这里的伤员烂掉，然后被上级追责吗？你想因为无法满足藤田的要求，被他当成废物处理掉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在森下脆弱的神经上。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雄二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需要做的，不多。摸清伤兵转运的船期、停靠的码头、负责交接的军官。最好，能搭上一两个贪财或者怕死的医护兵或者码头调度人员。剩下的，我来安排。”
森下沉默了许久，最终从指缝里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我试试……有个同期……在码头医疗点……他……他好像倒卖过配给香烟……”
“很好。”雄二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尽快。我们的时间不多。”
与此同时，雄二开始着手准备“货物”。藤田清单上的“建材”——那些高强度钢板、传动轴、轴承，必须从“再生工坊”的“废铁”里精心挑选出符合规格、价值最高的部分。而准备交换的药品，尤其是吗啡，在库区内几乎已经绝迹。他不得不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冰冷的弹药库。
这一次，他盯上的是那些标记为“战损待修”的步枪。他挑选了五六支枪况最差、但关键零件尚可的友坂步枪，命令岛田带人彻底拆解，取出完好的枪机、击针、弹簧等核心零件，用油纸包好。这些精密金属零件，在黑市上价值不菲，尤其是对于缺乏军工生产能力的游击队而言，更是修复枪支的宝贵资源。它们比笨重的钢材更便于隐藏和运输。
“曹长……这……这是武器零件……”岛田看着那些被拆出的闪着幽冷光泽的金属部件，手有些发抖。走私弹药是一回事，直接拆解武器零件，感觉又越过了另一条致命的红线。
“它们现在是‘待销毁的报废零件’。”雄二面无表情地纠正他，“和那些锈掉的枪管、裂开的木托一样，都是废铁。记住，我们只是在处理垃圾，最大化利用资源。”他用冰冷的定义掩盖着行为的本质，既是对岛田说，也是对自己说。
几天后，森下那边传来了消息。他的那个同期，一个在码头医疗点混日子的军医补，果然有门路。此人好赌，欠了不少债，只要钱给够，什么都敢干。他表示可以想办法将一些“私人杂物”混入即将转运的伤员行李中，但量不能大，而且必须是在船只离开宜昌码头、进入航行阶段后，由他指定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在底舱“清理”时才能动手“遗失”。他开价很高，而且要提前支付一半。
风险极大。这个军医补并不可靠，他的贪婪和懦弱都是隐患。但雄二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动用了小金库里的一部分烟土收益，让森下先去打点。
第一次尝试，规模必须小，以试探为主。雄二准备了一小包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样品”——里面是几包磺胺粉、两支吗啡和一小卷拆解下来的精良枪机零件。东西不多，但价值足够。
约定的日子到了。黄昏时分，江雾渐起，模糊了码头和船只的轮廓。森下带着那个小油布包，混在抬送伤员的担架队里，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在混乱的登船口，他看到了那个眼神闪烁的同期。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只是一个错身的瞬间，那个小油布包就消失在了对方宽大的白大褂口袋里。
雄二没有去码头。他站在库区地势稍高的地方，远远望着江面上那艘亮起灯火、如同怪兽般的运输船。江风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汽笛声吹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手心全是冷汗。这一次，货物不再是通过熟悉的陆路送往西沟，而是进入了完全不可控的、日军严密管辖的长江水道。那个贪婪的军医补会守信吗？他能安全地将东西“遗失”到接应的人手中吗？中途会被搜查发现吗？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原有的西沟交易，虽然也提心吊胆，但至少有固定的节奏和相对熟悉的环境。而这新的水路，则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两天后，没有消息。三天后，依旧没有消息。森下快要崩溃了，几乎不敢看雄二的眼睛。那个同期的联系方式也暂时中断了，据说跟随另一批伤员去了下游。
直到第四天深夜，那个收泔水的老农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没有塞纸团，而是在离开时，看似无意地将一个揉皱的空烟盒丢在了库区门口的垃圾堆旁。
雄二的心猛地一跳。待老农走远，他迅速走过去捡起烟盒。里面是空的，但撕开内层的锡纸，背面用指甲划着几个极浅的字：“货抵，路通，价翻。下次量加倍。”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划下的。
雄二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第一阶段，成了。水路虽然风险极高，但确实走通了。那个军医补虽然贪婪（“价翻”），但看来暂时可靠。新的通道，在迷蒙的江雾中，勉强显露出一条缝隙。
然而，“价翻”和“量加倍”的要求，像新的枷锁，立刻套了上来。这意味着更大的成本，更频繁的冒险，也需要从库区榨取更多的“资源”去满足这无尽的贪欲。
他转身走回库区，阴影笼罩着他的身影。江雾似乎也随之弥漫进来，让“貔貅库”的前路，变得更加迷茫不可测。一条路断了，另一条更凶险的路被迫开启，而终点在哪里，无人知晓。他只知道，自己在这泥潭中，正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