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卷起马厩地面的硫磺粉尘，打着旋扑向佐佐木雄二蒙着湿布的脸。他眯着眼，目光紧盯着流水线上最后一个暖宝宝被笨拙地封好口，扔进装满合格品的木箱。箱盖上，“关东军后勤特供”的猩红印章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这箱子里，混着两支新到的盘尼西林，裹在特制的暖宝宝夹层里，被浓烈的硫磺味彻底吞噬。明天，它们将随着藤田弘少佐“鼓舞士气”的配发命令，堂而皇之地流出军营，流向松花江码头十三号泊位隔壁那家不起眼的“小岛杂货铺”。
“收工！”木村军曹长粗哑的吼声带着不耐烦。士兵们如蒙大赦，丢下工具，拍打着身上的粉尘，咳嗽着涌出大棚。木村没走，他抱着胳膊，像一尊门神杵在门口，阴鸷的目光在雄二身上扫了又扫，最后落在那箱刚封好的暖宝宝上。藤田的命令是“严防死守”，尤其是对雄二经手的成品。木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他本能地嗅到危险，更怕担责任。
雄二没理会木村的目光，自顾自地清理着操作台上的硫磺残渣，动作不疾不徐。直到士兵们走光，大棚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弥漫不散的刺鼻气味。
“木村军曹长，”雄二的声音透过湿布，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卑职去库房清点下今天的硫磺消耗，登记入册。”
木村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但脚步却跟了上来，像甩不掉的影子。
库房就在大棚隔壁，更小，更暗，通风更差。各种原料分门别类堆放着，空气里弥漫着硫磺、铁锈、活性炭和劣质灯油的混合气味。雄二拿起登记册，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一袋袋核对硫磺粉的存量，仔细记录着消耗数字。木村就站在门口，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警惕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光。
雄二的动作很慢，很稳。他走到最里面，靠近墙角那几桶备用灯油和几捆干燥棉纱的位置。这里光线最暗，气味也最浓烈。他弯下腰，似乎想查看最底层一袋硫磺粉的封口。就在身体挡住木村视线的瞬间，他极其隐蔽地用脚尖，将墙角一小块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破布，往那几捆棉纱下又踢了踢，让它彻底隐没在黑暗和油污里。
那块破布下面，压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原田昨晚刚刚冒险送来的三支盘尼西林。这是雄二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危险的藏匿点——就在木村的眼皮底下，在硫磺和灯油的致命混合气味中。木村绝不会轻易靠近这个危险角落，更想不到雄二敢把东西藏在这里。
“消耗量正常。”雄二直起身，合上登记册，声音平静无波，“记录好了。”
木村狐疑地探头看了看，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雄二平静的脸和墙角堆放的杂物轮廓。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锁门！明天早点开工！少佐阁下催得紧！”
锁好库房门和大棚门，雄二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自己的破板房。木村像押送犯人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看着雄二推门进去，才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
板房里冰冷如窖。雄二没有点灯，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在地。黑暗中，他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木村的脚步声远去了，军营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寒风在缝隙间呜咽。他等了很久，直到确信无人监视，才小心翼翼地挪开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地砖下的浅坑里，静静地躺着十支盘尼西林玻璃管，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泛着冰冷的乳白色光泽。这是原田分多次、用命换来的成果，加上库房那三支，一共十三支。离抗联急需的“量要大”还差得远，但每一支都是希望的火种。
他拿起一支，冰冷的玻璃管贴着掌心。原田那张布满伤痕、充满恐惧却又强撑着去黑市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有小岛三郎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寒流”将至……1939年的严冬，对冰天雪地里的抗联战士而言，远比日军的子弹更致命。
必须加快速度！但原田每次只能弄到一两支，风险太大。黑市上的盘尼西林本就稀缺，价格更是被炒上了天。藤田拨付的那点“生产经费”和雄二自己的积蓄，如同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三短一长，停顿，再两短。
是原田！
雄二迅速藏好药品，无声地拉开门。原田像幽灵一样闪了进来，立刻反手掩上门。他比前几天更瘦了，眼窝深陷，裹在破棉袄里的身体抖得厉害，不是冷的，是恐惧。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雄……雄二……”原田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弄……弄到了……五支……”他颤抖着将小布包递给雄二，布包上还带着他掌心的冷汗。
雄二接过布包，入手微沉。五支！这是单次最多的一次！“哪里来的？安全吗？”他压低声音，目光锐利。
“还是……还是那个小贩……”原田喘着粗气，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里藏着中村的爪牙，“他……他说有批‘硬货’……要价高得吓人……我……我把你给的金条……全……全给他了……就在道外十六道街的废弃澡堂后面……交易完我就跑……感觉……感觉有人跟着我……”原田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有人跟着？”雄二的心猛地一沉。中村果然没放弃！他可能盯上了那个小贩，甚至盯上了原田这个“废人”！
“不……不确定……”原田的声音带着崩溃的边缘，“可能是巡逻队……也可能……雄二……我……我怕……钱没了……药……药在这里……”他把布包往雄二怀里一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雄二迅速将布包里的五支盘尼西林藏入地砖下的暗格。加上之前的，一共十八支。离目标依旧遥远。
“原田，”雄二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听着，你做得很好。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命最重要。从现在起，停止一切行动。躲起来，养伤，哪里都不要去，等我消息。”
“可……可是药……”
“药的事，我来想办法。”雄二打断他，眼神决绝，“你不能再冒险了。中村可能已经盯上你了。回你的住处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送走魂不守舍的原田，雄二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原田这条线随时可能断裂。必须另辟蹊径，而且……要快！
第二天，暖宝宝生产线依旧在硫磺粉尘中轰鸣。藤田弘少佐在副官的陪同下，再次亲临“视察”。他穿着笔挺的呢大衣，金丝眼镜一尘不染，与粉尘弥漫的工棚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看着一箱箱“特供”暖宝宝被装车运走，仿佛看到的是自己晋升的阶梯。
“佐佐木军曹，辛苦了！”藤田难得地拍了拍雄二的肩膀，动作亲昵得让一旁监督的木村眼皮直跳，“产量稳定，质量可靠！联队本部非常满意！我已经为你申请了‘技术贡献奖章’！”他抛出一个诱饵，试图将雄二更牢固地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谢少佐栽培！卑职定当加倍努力！”雄二深深鞠躬，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很好！”藤田满意地点点头，“冬季演习在即，部队即将开拔至野外预设阵地。暖宝宝作为重要的御寒保障物资，需求量会激增！佐佐木君，你的担子很重啊！我要你在演习开始前，将日产量再提高三成！有没有问题？”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提高三成？木村倒吸一口冷气。现在的人手和设备已经满负荷运转，粉尘问题也日益严重，再提高产量……
“嗨依！没有问题！”雄二却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声音洪亮，“只要原料供应充足，人员稍作调整，卑职保证完成任务！”
藤田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好！原料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特批了额外的经费，硫磺、铁粉、活性炭，敞开了用！需要加人手，跟木村说！”他大手一挥，显得豪气干云。
雄二心中冷笑。敞开了用？这正是他需要的！硫磺，大量的硫磺！刺鼻的气味和粉尘，将是更大的掩护！他可以利用加大原料消耗的由头，夹带更多东西，或者……制造新的机会。
藤田又“勉励”了几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一走，木村的脸就垮了下来，对着雄二吼道：“提高三成？佐佐木！你疯了吗？现在人手都不够！粉尘这么大，再加快速度，万一……”
“木村军曹长，”雄二打断他，声音平静，“少佐阁下的命令，就是军令。完不成，你我都担待不起。人手不够？可以从其他马厩抽调杂役。粉尘问题？加装几台临时鼓风机，加强通风。原料充足是好事，硫磺粉多备点，堆在库房最里面通风好的位置，分开存放，安全第一。”他条理清晰地安排着，把“安全第一”挂在嘴边，堵住了木村的嘴。
木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雄二，骂骂咧咧地去安排抽调人手了。
雄二看着木村的背影，又看了看库房方向。藤田的贪婪给了他更大的空间，但也带来了更大的风险。提高产量意味着更严密的监控，更多的眼睛。而原田这条线岌岌可危，药品缺口依然巨大。
他需要一条新的、更直接的药品来源。目标，很快锁定在藤田身上。
几天后，雄二拿着详细的“原料增补申请清单”和“设备改进计划”，来到藤田的办公室。清单上罗列着远超实际需求量的硫磺、活性炭、铁粉，以及几样用于“改进混合均匀度”和“提高封口效率”的、价格不菲的小型机械零件。这些都是藤田亲口许诺“敞开了用”的。
藤田扫了一眼清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那些昂贵的零件报价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为了产量，为了他的政绩，这点投入是值得的。
“嗯，可以。我会让军需处尽快调拨。”藤田大笔一挥，签了字，盖了章。他放下笔，看着垂手肃立的雄二，似乎随口问道：“佐佐木君，生产过程中，士兵们的防护……做得如何？我看粉尘还是不小。”
雄二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忧虑：“报告少佐！卑职已竭尽全力加强通风和佩戴口罩，但粉尘问题确实难以彻底解决。长时间接触，部分士兵已有咳嗽、眼涩等不适症状。卑职担心……若持续高强度生产，恐引发群体性健康问题，甚至……影响演习任务。”他巧妙地用“影响任务”来触动藤田的神经。
藤田果然皱起了眉。士兵健康问题可大可小，若真在演习前爆发群体性呼吸道疾病，他的功劳簿上就要多一个污点了。
“你有什么建议？”藤田沉声问。
“卑职建议，”雄二早有准备，“一是适当缩短单次连续作业时间，增加轮换班次；二是……能否请防疫本部支援一批防护效果更好的口罩？或者……配发一些缓解呼吸道刺激的药物？哪怕是最基础的消炎药片，也能安抚士兵情绪，提高效率。”他将“消炎药片”混在防护物资的请求里，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顺带一提。
藤田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更好的口罩？防疫本部那帮家伙可不好说话。消炎药片？虽然也是管制药品，但相对普通，用量也小，后勤仓库应该就有储备，调配起来容易得多。
“嗯，防护口罩我会向防疫本部咨询。至于消炎药片……”藤田沉吟片刻，“后勤药品仓库应该有一些磺胺嘧啶片。虽然效果不如盘尼西林，但缓解症状应该够用。我会批个条子，让木村去领一批，作为‘生产保健物资’配发给参与生产的士兵。你负责监督服用，每日登记。”他选择了更容易操作的方案。
磺胺嘧啶！虽然不是盘尼西林，但也是重要的消炎抗菌药！在缺医少药的抗联，同样是救命的宝贝！雄二的心脏狂跳起来，脸上却保持着恭谨：“嗨依！谢少佐体恤！卑职定当严格监督，确保士兵健康！”
走出藤田办公室，雄二的手心全是汗。藤田的贪婪和对“生产效率”的执着，成了他撬开药品仓库的杠杆。虽然只拿到了磺胺嘧啶，但这无疑是一条更稳定、风险更低的渠道！只要操作得当，这些“生产保健物资”中的一部分，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暖炉”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