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的城墙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佐佐木雄二跟着队伍穿过城门时，靴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半张烧焦的报纸，上面依稀可见“誓死保卫大武汉”几个汉字。
“看什么看！快走！”押队的军曹厉声呵斥。
城内比想象中热闹。街道两旁店铺半开着门，小贩在日军巡逻队经过时低头哈腰，等队伍一过又继续叫卖。雄二注意到一个卖烟的老头偷偷往篮子里塞了张纸条，交给买烟的伪军。
联队驻扎在城西的原保安团大院。刚安顿下来，森下就神秘兮兮地把雄二拉到墙角：“听说合肥黑市比天津还红火，连日军司令部的人都参与。”
“你打什么主意？”雄二拍打着军装上的尘土。
森下从兜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颗黄澄澄的子弹：“7.92毫米毛瑟步枪弹，从明光捡的。这玩意儿在城里能换两条‘老刀牌’。”
雄二皱眉：“太危险。宪兵队最近查得严。”
“所以才要找对门路，”森下眨眨眼，“炊事班的山本有个表哥在合肥特务机关，专管黑市。”
傍晚开饭时，雄二特意排在炊事班的队伍。掌勺的是个满脸油光的老兵，右臂上刺着“忠君爱国”的纹身——讽刺的是，那刺青下面还盖着个模糊的船锚图案，暗示着他可能当过逃兵。
“多给点酱菜吧，前辈。”雄二把饭盒递过去。
老兵瞥了眼他领章上的大阪联队标志，突然用浓重的大阪腔嘟囔：“关西来的？”得到肯定答复后，他舀了满满一勺酱菜扣在饭上，又悄悄塞了块咸鱼。
第二天轮休时，雄二跟着森下溜出了军营。合肥的街巷弯弯曲曲，两人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家挂着“东洋杂货”招牌的店铺前。
店里昏暗潮湿，货架上摆着日用品和劣质清酒。柜台后坐着个戴圆眼镜的瘦小男人，正用放大镜检查一块怀表。
“山本介绍来的。”森下压低声音。
店主头也不抬：“买还是卖？”
“卖。”森下掏出那几颗子弹。
店主这才抬眼，目光在两人军装上停留片刻，突然笑了：“大阪第四联队的？听说你们在徐州‘弄丢’了一整车钨砂？”
雄二心头一紧。森下却面不改色：“谣言。我们联队最守纪律。”
店主不置可否，从柜台下拿出个木盒推过来。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两包“哈德门”香烟：“子弹不值钱，看在你们联队‘名声’的份上，多给一成。”
离开杂货店后，雄二拽住森下：“他知道钨砂的事！”
“当然知道，”森下点燃一支烟，“这城里没秘密。你以为就我们在倒卖军需？”
转过两个街角，前方突然骚动起来。一队宪兵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中国人在游街，为首的犯人脖子上挂着“抗日分子”的木牌。
“让开！让开！”宪兵用枪托开路。
围观人群沉默如铁。雄二注意到有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攥紧了拳头，却被身旁的老人死死按住肩膀。当囚车经过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突然冲出去，哭喊着“爸爸”——宪兵一脚把她踢开，孩子像破布娃娃般摔在路沿。
森下别过脸去。雄二的指甲陷进了掌心。
回到驻地已是黄昏。联队本部前停着几辆陌生轿车，车头插着参谋本部的旗帜。
“大事不妙，”原田蹲在营房门口抽烟，“听说要整顿军纪。”
当晚的紧急集合印证了传言。联队长黑着脸宣布：参谋本部派来督导组，即日起严查倒卖军需、消极避战等行为。所有士兵必须上交私人物品接受检查。
回到宿舍，森下飞快地塞给雄二一个小布包：“藏好！”
布包里是那几块银元和一封没拆的信。雄二刚把东西塞进鞋底，检查的军官就闯了进来。士兵们站成一排，看着宪兵把铺盖翻得底朝天。
“这是什么？”一个宪兵从邻床士兵的枕头里抖出几张中国法币。
“我、我捡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解释。
宪兵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拖走了。轮到雄二时，检查的军官多看了他几眼：“大阪来的？听说你们联队很会‘做生意’？”
雄二挺直腰板：“报告长官，我是遵纪守法的帝国军人！”
军官哼了一声，竟然放过了他。
第二天清晨，全联队被刺耳的哨声惊醒。操场上跪着十几个士兵，都是昨晚查出问题的。联队长宣布了参谋本部的决定：即日起第四联队调防六安，负责清剿大别山游击队。
“这是变相流放，”回营房的路上，原田脸色惨白，“进山的部队没几个能全须全尾回来。”
森下却若有所思：“六安，听说那边有新四军的兵工厂。”
出发前夜，雄二被安排去仓库清点装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他愣住了——本该装满武器的仓库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木箱。
“别看了，”值班的老兵咧嘴一笑，“好东西早被联队长卖光了。这些是明天要带走的‘装备’。”
箱子里装着砍柴刀、铁锹，甚至还有几把猎户用的土枪。雄二想起即将面对的新四军游击队，胃里一阵绞痛。
去六安的路比想象中艰难。暴雨冲毁了道路，车队在泥泞中挣扎前行。途经一个叫椿树岗的小村时，前锋部队突然遭到袭击——不是枪弹，而是铺天盖地的马蜂窝。
“有埋伏！”
士兵们抱头鼠窜。雄二刚跳下车，就踩中了暗藏的绳套，整个人被倒吊起来。在头晕目眩中，他看见树丛里闪过几个身影，听见有人用当地方言说：“又是大阪第四联队的，别打死，留着换物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双手被草绳绑着。旁边是同样被俘的森下和原田。
“欢迎做客，”阴影里走出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腰间的皮带上别着把毛瑟手枪，“听说你们联队做生意很讲诚信？”
雄二愣住了。对方说的居然是带着大阪腔的日语。
“你是日本人？”
年轻人笑了：“大阪生大阪长，三年前来中国留学，后来……”他拍了拍军装上的红五星，“找到了更有意义的事。”
森下突然激动起来：“你是‘大阪之龙’！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通缉令！”
年轻人不置可否，蹲下来解开他们的绳子：“我们知道第四联队的情况。这样，做个交易——你们假装突围成功，回去告诉联队长，就说游击队有批‘货’要出手。”
“什么货？”雄二揉着手腕。
“五十支汉阳造，换两车药品。”年轻人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反正你们联队的装备清单都是假的，没人会发现少了什么。”
原田倒吸一口气：“这、这是资敌。”
“那也比送命强，”年轻人站起身，“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老鸦岭等答复。”
回营地的路上，三人沉默得像哑巴。联队长听完报告后，眼睛却亮了：“汉阳造？正好应付参谋本部的检查！”他搓着手盘算，“两车药品...就说被游击队劫了。”
第二天交易出奇顺利。游击队如约送来枪支，甚至附赠了几箱弹药；联队则“丢”了两车过期药品和纱布。唯一的小插曲是森下偷偷往药品里塞了盒盘尼西林——这是他在天津黑市用三包烟换的“私货”。
“你疯了？”回营后雄二揪住他，“那可是救命药！”
森下罕见地严肃起来：“我妹妹...就是败血症死的。那时候要是有盘尼西林……”
一周后的深夜，雄二在哨位上发现岗哨外的石头上多了个包袱。里面是几包中国茶叶和一张字条，用日文写着：“给大阪的老乡——下次带清酒来换情报。”
字条背面画着幅简易地图，标着日军巡逻队的路线和时间。雄二把纸条烧了，茶叶则分给了同僚。没人问茶叶的来历，就像没人问仓库里的武器去哪了一样。
雨季来临前，联队突然接到撤退命令——武汉会战吃紧，需要抽调兵力。离开六安那天，雄二在收拾行装时，从床板下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那块绣着十字架的手帕，不知何时被人洗净熨平，还多了行细密的朝鲜文针脚：
“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