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二章
南岗区，哈尔滨日军联队本部后勤仓库。巨大的砖石建筑在深秋的寒风中沉默矗立，如同冰冷的堡垒。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机油、霉变谷物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佐佐木雄二坐在仓库二楼角落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前堆叠着几乎将他淹没的泛黄账册和油墨模糊的物资清单。
“后勤物资统计与特别项目协调官”。藤田弘少佐赐予的这个冗长头衔，此刻更像一个冰冷的讽刺。他的“特别项目”，仅限于整理那些堆积如山、年代混乱、充斥着涂改和模糊字迹的旧账。藤田将他塞进这个满是灰尘和数字的角落，用意昭然若揭——冷藏，监控，废物利用。远离任何可能触碰实权或敏感物资的岗位，用枯燥的文书工作将他牢牢钉死。
原田正一成了他唯一的“下属”，名义上协助整理，实则更像一个形影不离的看守。藤田的“关照”无微不至。
雄二的手指划过账册上一行行冰冷的数字：昭和十三年（1938年）冬，棉被入库两千条，出库两千条。昭和十四年（1939年）春，军靴入库三千双，出库两千九百双，备注：训练损耗一百双。笔迹工整，数字严丝合缝，完美得如同教科书。但这完美的背后，是巨大的空洞——那些被野田和他前任们倒卖、克扣、中饱私囊的物资，早已被更高明的账目技巧抹去了痕迹，只留下无懈可击的假象。
“雄二……这账……对不上啊！”原田抓着一本昭和十三年冬的粮食账，眉头拧成了疙瘩，“入库高粱米五百吨，出库记录是四百八十吨供应部队，二十吨‘运输损耗’？二十吨高粱米！得多少辆大车翻沟里才能损耗这么多？”
雄二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损耗？也许是进了野田阁下，或者他某个前任的私人粮仓，变成了黑市上的银元，或者某个白俄情妇身上的貂皮。”他拿起笔，在另一本账册的空白处，写下几个数字：**500 - 480 = 20。损耗率：4%**。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那……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抄？”原田茫然地问。
“抄。”雄二合上账册，目光投向窗外仓库巨大的、黑洞洞的装卸区，“但要用我们的方式抄。”他拿起一本新的空白账册，“原田，找一本昭和十三年夏的汽车零件账来。”
原田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翻找。雄二接过那本同样“完美”的账册，开始在新的空白账册上誊写。但他誊写的方式极其诡异——不是按顺序，而是随机跳跃！他可能先抄一笔昭和十三年七月的轮胎入库，接着跳到八月的水箱出库，然后又抄回七月的火花塞损耗……他故意打乱日期、物资类别，甚至将不同仓库的同类物资记录混在一起誊写，中间还夹杂着自己随手计算的、毫无意义的加减乘除算式。
“雄二……你……你这是干什么？”原田看得目瞪口呆，“这抄得乱七八糟，藤田少佐问起来……”
“就是要乱。”雄二笔下不停，声音冷静，“藤田少佐要的是‘账目清晰’？好，我给他‘清晰’。但我要的，是‘混乱’的表象。”他停下笔，指着自己那本如同天书般的新账册，“这些账，本身就是假的，是无数笔黑账洗白后的结果。真正要查，需要最原始的入库单、出库签收单、运输单据，相互印证。藤田把我丢到这里，只给这些誊清的总账，意思很明白：过去的烂账他不想翻，也翻不起，他只要表面光鲜，维持现状。我越是在这些总账上‘认真’地制造混乱，越是显得我能力有限，只会在故纸堆里打转，反而越安全。他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废物吗？”
原田似懂非懂，但看着雄二眼中那熟悉的、在绝境中算计的光芒，选择了闭嘴干活。
几天后，藤田弘果然“顺路”来到了这间灰尘弥漫的办公室。他穿着笔挺的将校呢大衣，纤尘不染，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雄二桌上堆积如山、新旧混杂、被翻得卷边的账册，以及雄二面前那本写满了混乱跳跃记录和涂鸦般算式的“新账本”。
“佐佐木君，工作还顺利吗？环境是简陋了些。”藤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
雄二立刻起身，脸上带着刻意表现的疲惫和一丝笨拙的窘迫：“报告藤田少佐！卑职……正在努力梳理。只是……年代久远，部分记录模糊不清，账目体系也……也似乎有些交叉重叠之处，卑职愚钝，正在尝试厘清头绪……”他拿起那本混乱的新账册，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串毫无逻辑的数字和算式，“比如这里，昭和十三年七月的轮胎入库，似乎与同年八月的发动机出库在仓库周转上存在时间差……卑职正在计算可能的库存积压成本……”
藤田的目光在那本如同鬼画符的账册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雄二手边几本被翻得破旧、贴满了写着疑问纸条的旧账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轻蔑。很好，果然是个只会在数字堆里打转、不得要领的庸才。野田倒台前对这个佐佐木的忌惮和特高课的怀疑，现在看来，恐怕是诺门坎的炮火吓破了他们的胆，或者这个佐佐木在绝境中走了狗屎运罢了。
“辛苦了，佐佐木君。”藤田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历史账目梳理是个细致活，不必急于求成。重要的是建立规范，为今后的管理打好基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他象征性地鼓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皮鞋踏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雄二低头恭送，直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他缓缓坐回椅子，拿起那本混乱的账册，指尖在那些无意义的算式上轻轻划过，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藤田的“满意”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精明的商人军官，要的是稳定，是表面的和谐，是不惹麻烦。他佐佐木雄二现在扮演的，就是一个无害的、被文书工作淹没的可怜虫。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早已涌动。
几天后的傍晚，雄二以“核对仓库照明设备损耗情况”为由，带着原田在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仓库里“巡查”。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在一个堆满了报废汽车零件和锈蚀农具的僻静角落，雄二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角落一堆覆盖着厚厚油布的杂物上。
他走过去，看似随意地掀开油布一角。下面不是废铁，而是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解开其中一个麻袋口，里面是黄澄澄、颗粒饱满的东北大豆。他抓起一把，豆粒从指缝间滑落，发出沙沙的轻响。
“雄二！这……这是……”原田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私自查看非管辖物资，是大忌！
雄二面无表情，将豆子放回麻袋，重新盖好油布。他走到旁边墙壁上挂着的、落满灰尘的仓库分区指示牌前，用袖子拂去一片区域的灰尘，手指看似无意地在“丙区七号位——待处理废料”的字样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走向下一个区域。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仓库搬运工破旧棉袄、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那个角落。他迅速掀开油布，看了一眼麻袋里的大豆，又抬头看向雄二刚才停留过的指示牌，帽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货架阴影中。
当天深夜，雄二在联队配发的单人宿舍里（远离士兵营房，是藤田“体恤”他养伤的安排），就着昏黄的台灯光，仔细研究着一份哈尔滨市区的旧地图。他的手指在中央大街、道外十六道街（谢尔盖的住处）、老江桥墩等几个点之间游移。突然，窗棂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嗒、嗒嗒”三声敲击。
雄二瞳孔微缩，迅速吹灭油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侧身藏在窗帘的阴影里。片刻，窗缝里被塞进一个折叠得极其细小的纸条。他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迅速捡起纸条，重新点亮油灯。
纸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潦草的俄文：
**大豆成色不错，废料堆里可惜了。老地方，老时间，谈谈“废料”回收价？**
是伊万诺夫！这个嗅觉比狐狸还灵敏的白俄商人！仅仅一个白天的暗示，他就精准地捕捉到了信息，并立刻做出了回应！雄二心中警铃大作。伊万诺夫在仓库里有眼线！而且效率高得可怕！这既是合作的信号，也是赤裸裸的示威——他伊万诺夫，无所不在。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临时加上去的：
**另：上次的“路费”（指捕鱼屋地砖下的金条）很足。“哑巴兄弟”的货，买家（指张记诊所）很满意，说东西（磺胺）成色一流，就是包装破了点（指教堂地窖取货的艰难），问还有没有‘库存’？**
看到这行字，雄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成了！谢尔盖那个老酒鬼虽然贪生怕死，但重利和死亡威胁之下，还是完成了任务！三十包磺胺，送到了张记诊所，送到了抗联手中！哑巴兄弟的血没有白流！杨司令的伤员，有救了！这沉重的担子，终于卸下了一部分。
他小心地将纸条凑近油灯火苗。火舌迅速舔舐纸角，俄文字迹在跳跃的光焰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烟雾带着纸张燃烧的微焦气味，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
雄二重新坐回桌边，拿起铅笔，在桌上一张废旧的物资调拨单背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不是俄文，也不是日文，而是几个简单的汉字：
**药已收到，甚慰。库存暂无，留意新货。老地方，老办法，静候佳音。**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一个空烟盒里。第二天，他利用午饭时间，在联队本部附近一条热闹的、满是摊贩的小巷里，看似随意地在一个卖烤红薯的白俄老头摊前停下，买了一个烤红薯。付钱时，那个空烟盒“不小心”掉进了老头装木炭的破筐里。老头浑浊的眼睛似乎抬了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继续低头拨弄着他的炭火。
三天后的傍晚，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雄二以“腿部旧伤复诊”为由请假，来到了中央大街一家不起眼的俄式小诊所。医生是个沉默寡言的白俄老头，检查了他的伤腿（恢复得尚可），开了些无关痛痒的消炎药。付钱时，老头将药包递给他，药包的牛皮纸底层，夹着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
雄二回到宿舍才打开。纸条上是熟悉的汉字笔迹，比上次更加流畅有力：
**张大夫：药救命，恩同再造。货主安好？盼复。近日风寒，诊所‘柴火’（指盘尼西林）紧缺，若有‘新柴’，价优。另：江上冰薄，渔夫（指抗联交通线）难行，需‘破冰船’（指安全通道或情报）相助。**
纸条上没有落款，但信息量巨大。张大夫确认了磺胺送达并表达了感激（“恩同再造”），询问了雄二的情况（“货主安好？”），提出了新的需求——盘尼西林（“柴火”），并且暗示抗联的交通线因为日军严密封锁（“江上冰薄”）遇到了困难，需要雄二提供安全通道或情报（“破冰船”）！
雄二将纸条凑近灯火，再次看着它化为灰烬。窗外，哈尔滨的初雪无声飘落，覆盖着这座冰封的城市，也掩盖着地下奔涌的暗流。藤田的监视、伊万诺夫的交易网络、特高课如影随形的目光、还有抗联沉甸甸的信任与新的请求……他坐在这个小小的、被赋予的囚笼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如同在敲击着一盘庞大而危险的棋局。冰城黑网，在硝烟与飞雪中，正被他以另一种方式，悄然重新编织。而第一笔“新货”的买卖，似乎就藏在那堆“废料堆”里的大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