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在狭小的营房里回荡。原田正一像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地，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诺门坎！朱可夫的钢铁洪流！被打残的第23师团！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佐佐木雄二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左腿的伤口在巨大的冲击下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强行绷紧了每一寸肌肉，强迫自己站得笔直。野田英树！这条疯狗！在防疫本部那里吃瘪，晋升美梦破碎，转头就把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报复全倾泻到自己头上！什么“帝国精锐”？什么“特别增援支队”？分明是让他去送死！去填诺门坎那个血肉磨坊！
“嗨依！明白了！”雄二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压过了原田压抑的呜咽。他直视着副官冰冷的眼睛，没有任何辩驳和哀求。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软弱，只会让野田更加得意，让自己死得更快。
副官似乎对雄二的平静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他冷漠地扫了瘫软的原田一眼：“原田军曹，立刻整理装备！佐佐木少尉，野田中佐要你立刻去见他！”说完，带着卫兵转身离开，留下死寂的营房。
“雄二…雄二…怎么办…我们死定了…”原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雄二的裤腿，涕泪横流。
“闭嘴！”雄二低吼一声，猛地将原田拽起来，眼神凌厉如刀，“不想现在就死，就给我站起来！收拾东西！快！”他甩开原田，自己迅速打开储物柜，将必要的个人物品——换洗衣物、水壶、饭盒、急救包（里面悄悄塞进了仅剩的一点消炎粉和绷带）、还有那把南部式手枪和备用子弹——塞进一个行军背包。动作迅速而机械，大脑却在疯狂运转。
野田这时候单独召见，绝无好事！要么是临行前的羞辱，要么…就是更恶毒的布置！还有教堂地窖里那三十包磺胺！那是哑巴用命换来的，是杨靖宇将军急需的救命药！他绝不能带着这个秘密和愧疚去死！必须在离开哈尔滨前，把它送出去！
“原田！”雄二一边快速整理背包，一边急促地命令，“你听着！我马上去见野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收拾好东西，就在营房等着！如果…如果我一个小时没回来，或者你听到什么不好的动静…”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就立刻想办法溜出去！去道外十六道街找谢尔盖！告诉他，‘佐藤先生’在阿什河老地方（指教堂废墟）还存着一批‘山货’（指磺胺），让他想办法弄出来，送去张记！老规矩！金条…”雄二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根小金条塞给原田，“一根给他！一根你留着防身！告诉他，这是买命钱！办成了，以后还有！办砸了，或者敢私吞，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他！听清楚没有？！”
原田看着手里的金条，又看看雄二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托付，巨大的恐惧中竟生出一丝悲壮的勇气。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重重点头：“听…听清楚了！雄二，你…你一定要回来！”
“少废话！收拾东西！”雄二背上行军包，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原田，转身大步走出营房，朝着野田的办公室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腿伤，每一步都像走向刑场。
野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雄二深吸一口气，喊了声“报告”，推门而入。
野田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探照灯划破的、混乱的军营夜景。听到雄二进来，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暴怒，也没有了之前的虚假亢奋，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阴冷和残忍的笑意，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
“佐佐木少尉，”野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咆哮更令人毛骨悚然，“准备得怎么样了？诺门坎的风景，可比哈尔滨…壮丽多了。”
“报告长官！已做好开拔准备！随时为天皇陛下效忠！”雄二挺直身体，声音平板无波。
“效忠？呵…”野田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步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个暖宝宝样品在手里把玩，“你倒是…很会说话。防疫本部的山崎少佐，对你的‘发明’评价很高啊。”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可惜啊，这东西…暂时用不上了。诺门坎前线，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暖宝宝，是能止血、能救命的东西！”他猛地将暖宝宝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雄二的心猛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长官的意思是？”
“意思？”野田绕过桌子，走到雄二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和硫磺混合的怪味。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雄二，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佐佐木，我知道你藏着好东西。盘尼西林…磺胺…这些东西，在哈尔滨黑市，价比黄金！在诺门坎前线，那就是一条条帝国勇士的命！”
雄二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野田知道了？！他怎么可能知道？！
“长官，卑职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雄二强迫自己迎视野田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卑职只负责后勤规定的物资调配，从未…”
“闭嘴！”野田猛地打断他，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吉村是怎么死的？金成焕的盘尼西林瓶盖为什么在你抽屉里？阿什河石滩的枪战，死的都是什么人？你以为特高课那群废物查不到，我野田英树也是瞎子？！”他猛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啪地拍在雄二面前——正是金成焕被杀现场发现的那个盘尼西林瓶盖！
“你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你那些报废枪支换貂皮、用报废物资换煤的小把戏，能玩得转？佐佐木，我容忍你，是因为你有用！你能搞到好东西！能帮我赚钱！能帮我立功！”野田的声音充满了被愚弄的怨毒，“可是你呢？你他妈拿假药糊弄我！把真药送给抗联！还搞出个暖宝宝引来防疫本部和特高课！现在，我的晋升泡汤了！你也没用了！”
野田的指控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雄二的心上。原来自己的一切动作，都在野田的默许和监控之下！他利用自己的走私网络牟利，也随时准备将自己当作弃子！之前的“庇护”，不过是养肥待宰的猪！
“所以，长官打算怎么处置卑职？”雄二的声音干涩，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既然撕破了脸，那就鱼死网破！
“处置？”野田阴冷地笑了，他重新拿起那个暖宝宝，“不，佐佐木，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处置一个即将为帝国捐躯的‘英雄’呢？我只是…在帮你准备一份特别的‘临别赠礼’。”他走到墙角那堆散发着硫磺味的“垃圾暖宝宝”箱子旁，拿起一个丑陋的布包。
“你的‘发明’，效果似乎不太稳定。”野田的笑容变得极其残忍，“为了确保它在诺门坎前线能发挥最大‘效能’，我让人…稍微‘改良’了一下配方。”他当着雄二的面，用匕首划开那个布包，里面除了硫磺渣、铁屑，赫然还混入了大量暗红色的粉末——那是磨碎的生锈铁砂，甚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化学结晶体！
“加了点‘料’，”野田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捻着那些危险的混合物，“发热会更猛，时间…可能更短，或者更长？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有点小小的副作用？比如灼伤皮肤？或者释放点有毒气体？”他发出夜枭般的怪笑，“防疫本部的测试？哼！等他们收到从诺门坎前线发回的、关于这种‘高效自热贴’造成士兵大面积皮肤灼伤甚至中毒的报告时…佐佐木雄二少尉，你这个‘发明者’，就是帝国后勤史上最大的丑闻和罪人！你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你的家人…哦，忘了，你是孤儿？那就更省事了！”
野田的计划阴毒到了极点！他不仅要雄二去诺门坎送死，还要在他死后，将暖宝宝造成的事故全部栽赃到他头上！让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冰冷的杀意瞬间淹没了雄二！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枪的冲动！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在这里动手，必死无疑！原田还在营房！教堂地窖的磺胺还没送出去！
“野田长官真是……用心良苦。”雄二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卑职……感激不尽！”
“哈哈！感激？那就好！”野田似乎很满意雄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恨意和绝望，“去吧！佐佐木少尉！带着你的‘杰作’，去为天皇陛下尽忠吧！我会‘亲自’安排人，把这些‘改良版’的暖宝宝，送到你们增援支队手上的！祝你在诺门坎……玩得愉快！”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
雄二猛地低头，掩盖住眼中沸腾的杀机：“嗨依！长官！”他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拖着伤腿，艰难地走出了这个充满硫磺味和死亡气息的办公室。
营区的混乱达到了顶点。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哭喊声、咒骂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野战卡车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车灯刺破黑暗，将一张张绝望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装备和物资被胡乱地扔上车厢，场面一片狼藉。
雄二挤过混乱的人群，回到营房。原田已经收拾好了背包，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麻木的认命。看到雄二回来，他眼中才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雄二！野田他……”
“什么都别问！”雄二粗暴地打断他，抓起自己的背包背上，“跟着我！准备上车！”
集合的哨声再次凄厉地响起。野田大队被抽调的“精锐”们——大多是像雄二这样没有背景或者得罪了上官的倒霉蛋——被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汇聚到几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旁。
野田英树站在一个弹药箱上，脸上带着一种虚伪的、激励士气的激昂表情，做着最后的“动员”：“帝国的勇士们！诺门坎的胜利在召唤！用你们的武勇，让苏俄蛮子见识大和魂的厉害！天皇陛下万岁！板载！”
“板载……板载……”回应声稀稀拉拉，充满了恐惧和敷衍。
雄二和原田被粗暴地推搡着，爬上了其中一辆卡车的后车厢。车厢里挤满了面如死灰的士兵，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汗臭、机油味和绝望的气息。引擎咆哮着启动，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驶离了灯火通明的营区，一头扎进了哈尔滨城外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黑暗。
寒冷的风从帆布的缝隙里猛烈地灌进来，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雄二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左腿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他闭上眼睛，野田那阴毒的笑脸、混入了致命“佐料”的暖宝宝、金成焕的瓶盖、哑巴临死前划下的血字、教堂地窖里的磺胺……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翻涌、撕裂。
卡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疯狂颠簸，驶向那个被称为“血肉磨坊”的死亡之地。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刺耳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年轻士兵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惧和颠簸的痛苦，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秽物的酸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八嘎！闭嘴！不许吐！”旁边一个老兵粗暴地踹了那新兵一脚。
新兵痛苦地蜷缩着，发出压抑的哭泣。
就在这时，卡车猛地一个急刹车！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的人像沙袋一样狠狠撞向前方！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中，车厢后挡板被哐当一声打开！
几个野田卫兵冰冷的面孔出现在车尾，刺眼的手电光柱在惊恐的士兵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那个蜷缩呕吐的新兵身上。
“你！滚下来！”为首的卫兵厉声喝道，声音在寒风中如同鬼叫。
新兵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哀求：“长官……我……我只是晕车……我……”
“八嘎！动摇军心！拖下来！”卫兵毫不留情，跳上车厢，像拖死狗一样抓住新兵的衣领，将他粗暴地拽下车！
“不！长官！饶命！饶命啊！”新兵凄厉的哭喊在荒野的寒风中回荡。
卡车再次启动，将新兵的哭喊和挣扎迅速抛在身后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之中。车厢里陷入了更加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有人都明白，那个新兵的下场是什么——在这荒郊野外，被“就地正法”，尸体像垃圾一样丢弃。
雄二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混合着车厢地板的污垢。他看着车尾那迅速缩小的、手电光柱晃动的人影，看着那被黑暗吞噬的绝望哭喊，一股冰冷的、如同地狱深渊般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诺门坎的绞索，已经套在了脖子上。而身后哈尔滨的阴影里，野田的毒牙和教堂地窖的重托，同样致命。他这条在夹缝中挣扎的命，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