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佐佐木雄二站在码头仓库的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在泥地上砸出无数个水坑。自从竹内少佐被调走后，整个第四联队的氛围轻松了不少，连站岗的士兵都开始偷懒打盹。
“喂，佐佐木！”森下浩二从雨幕中跑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
打开油纸，里面是几个冒着热气的烧饼，夹着咸菜和少许肉末。雄二咬了一口，久违的麦香在口腔里扩散。这种平民食物在军营里可是稀罕物。
“哪搞来的？”
森下神秘地眨眨眼：“老周给的。”
雄二差点噎住。自从上次秘密接触后，他一直避免与那个地下联络员再有交集。森下看出他的顾虑，压低声音道：“放心，他现在是我们的‘线人’——明面上帮我们收集游击队情报，实际上……”
实际上是在利用日军的情报网。雄二不得不佩服森下的胆大妄为。两人正吃着，码头突然响起刺耳的哨声。
“全体集合！紧急任务！”
雨水顺着钢盔往下淌，打湿了雄二的领口。野田大尉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脸色比天色还阴沉：“刚接到情报，鄱阳湖附近发现中国军队活动。我部奉命配合扫荡，即刻出发！”
队伍骚动起来。鄱阳湖水域复杂，芦苇丛生，是游击队的天堂。每次扫荡都会损兵折将，却很少能抓到真正的武装人员。
“又是送死的差事……”原田小声嘀咕。
登船时，雄二注意到他们乘坐的不是往常的运输艇，而是几艘改装过的炮艇，甲板上架着重机枪。更奇怪的是，每艘船都配发了防毒面具。
“不对劲，”森下凑过来耳语，“普通扫荡用不着这阵仗。”
炮艇在暴雨中艰难前行，能见度不到五十米。雄二被分到第三艘船上，负责操作甲板上的探照灯。透过雨幕，他隐约看见前方两艘船的轮廓，像幽灵般在浪涛中起伏。
“注意警戒！”小队长龟田大声命令，“发现可疑目标立即开火！”
雄二转动探照灯，光束扫过浑浊的水面。突然，他在右前方的芦苇丛中瞥见一丝反光——可能是枪管，也可能是普通的渔网浮标。
“右舷方向……”他犹豫了一下，“有渔网。”
龟田骂了句脏话，命令继续前进。雄二松了口气，悄悄把探照灯往反方向转去。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水雷！我们触雷了！”
炮艇剧烈倾斜，甲板上的士兵像保龄球瓶一样摔倒。雄二死死抓住栏杆，看见前方那艘船已经断成两截，正在快速下沉。机枪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打在船舷上溅起一串火花。
“反击！快反击！”
混乱中，雄二发现他们的船正不受控制地漂向一片芦苇荡。更糟的是，引擎似乎损坏了，冒出滚滚黑烟。龟田头部受伤，鲜血糊了一脸，却还在声嘶力竭地下令。
“佐佐木！去船尾看看！”
雄二猫着腰往后甲板移动。船尾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舵机完全损坏，螺旋桨也不知所踪。正当他准备返回报告时，突然听见芦苇丛中传来轻微的划水声。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条小舢板。船上的人穿着日军雨衣，但雄二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老周。
“别出声，”老周用中文低语，“想活命就跳下来。”
雄二僵在原地。这是赤裸裸的叛逃，一旦被发现，等待他的将是残酷的死刑。但留在即将沉没的炮艇上也是死路一条……
又是一阵机枪扫射，船身再次剧烈摇晃。雄二做出了决定。他假装被浪头打下船，扑通一声落入浑浊的湖水中。
小舢板迅速靠过来，几只有力的手把他捞了上去。雄二呛了几口水，抬头看见除了老周，船上还有两个年轻的中国游击队员，正警惕地用步枪指着他。
“别紧张，”老周对同伴说，“这是自己人。”
舢板灵活地穿梭在芦苇荡中，很快远离了交战区域。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被雨声完全掩盖。雄二瘫坐在船底，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从现在起，他真正成了日军的叛徒。
“你们早就埋伏好了？”
老周点点头：“你们的行动计划三天前我们就知道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雄二一眼，“多亏了森下浩二。”
雄二心头一震。原来森下背着他做了这么多事。舢板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个隐蔽的河汊里。岸上有几个草棚，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欢迎来到鄱阳湖游击队临时驻地，”老周帮雄二脱下湿透的军装，“从现在起，你叫林二，是从东北逃来的劳工。”
换上粗布衣服后，雄二被带到一个较大的草棚里。让他惊讶的是，森下已经坐在里面，正和几个游击队员分享香烟。
“你他妈……”雄二冲上去揪住森下的衣领。
“冷静！冷静！”森下嬉皮笑脸地举手投降，“我也是刚到的。”
原来森下的船也遭到伏击，他趁乱跳水逃生，被游击队救起。老周证实了这个说法，但雄二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晚饭是糙米饭配咸鱼，对饥肠辘辘的雄二来说却胜过任何美味。饭后，游击队负责人——一个姓李的中年人召集他们开会。
“根据最新情报，九江日军正在准备大规模报复行动，”李队长指着手绘地图说，“他们怀疑有内鬼，已经开始大清洗。”
森下和雄二对视一眼。这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回去了，至少在风头过去前不行。
“我们准备送你们去后方，”李队长继续说，“但需要你们提供一些日军内部的情报作为交换。”
接下来的审问持续到深夜。游击队对日军编制、装备、补给线等情报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关于化学武器的部分。雄二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但隐瞒了关于竹内少佐和人体实验的内容——他不想给这些救命恩人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第二天清晨，雄二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草棚外，游击队员们正在快速收拾行装。
“日军出动了汽艇，”老周匆匆跑来，“我们必须立即转移。”
队伍分乘几条小船驶向湖心。雄二和森下被安排在不同的船上，大概是防止他们串通。雨已经停了，但湖面起了大雾，能见度极低。突然，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
“趴下！别出声！”
雄二紧贴船底，听见引擎声越来越近。透过雾气，他隐约看见一艘日军汽艇的轮廓，甲板上的士兵正用望远镜搜索湖面。
“那边！有动静！”
一梭子弹扫过来，打在船边的水面上。雄二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就在这时，另一侧突然响起枪声，日军汽艇立刻调转方向。
“是李队长在引开他们，”船夫低声道，“我们继续前进。”
小船在芦苇丛中穿行，最终停在一个小岛旁。岛上有个废弃的渔村，几间破败的茅屋勉强能遮风挡雨。雄二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门外有人持枪把守。
傍晚时分，老周带来了坏消息：李队长的小船被击沉，生死未卜；森下乘坐的那条船也失去了联系。
“你们中间有奸细，”老周脸色阴沉，“日军知道得太过详细了。”
雄二的第一反应是为森下辩护，但随即想起他那复杂的关系网和神秘的行事风格，难道真是他？
夜深人静时，雄二听见门外守卫换岗的动静。新来的守卫似乎很年轻，不停地小声咳嗽。雄二从门缝中看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喂，”雄二用中文轻声说，“能给我点水吗？”
少年守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进来个竹筒。雄二趁机打量他——穿着不合身的军装，腰间别着把老旧的毛瑟手枪，手指上还有新鲜的伤口。
“第一次参加行动？”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上个月才加入的。我爹被鬼子杀了……”
雄二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像这样的孩子不知有多少。他们本该在学校读书、在田间玩耍，却被战争逼着拿起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
“小石头。”少年警惕地后退一步，“你别想套近乎，队长说你们日本鬼子最狡猾了。”
雄二苦笑：“我不是日本人，至少不完全是。”
正当他想进一步解释时，远处突然传来枪声。小石头立刻紧张起来，手枪差点走火。
“待在这儿！”他命令道，然后跑向声音来源。
雄二从窗户缝隙看见湖面上有火光。枪声越来越近，间杂着日语的喊叫声。看来日军找到这个隐蔽的据点了。
门锁并不结实，雄二轻易就撞开了。他本想趁机逃跑，却听见隔壁茅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寻声找去，发现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别怕，”雄二用中文安慰她，“我带你离开这儿。”
抱起女孩冲出茅屋，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子弹在黑暗中划出明亮的轨迹，不时有人中弹倒地。雄二猫着腰向湖边跑去，希望能找到条小船。
“站住！”
一声大喝从身后传来。雄二转身，看见小石头举枪对着他，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放下孩子！”少年喊道。
雄二慢慢蹲下，把女孩放到地上：“她是你妹妹？”
小石头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女孩哭着跑向哥哥，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机枪扫射吓得趴在地上。
“小心！”
雄二扑过去把两个孩子压在身下。子弹擦着他的后背飞过，打在地上溅起泥土。抬头望去，一队日军士兵正从湖边包抄过来。
“带她走！”雄二推了小石头一把，“往林子里跑！”
少年犹豫了一瞬，抱起妹妹就跑。雄二则捡起他掉落的毛瑟枪，朝相反方向开了几枪，吸引追兵的注意力。
枪里的子弹很快就打光了。雄二被逼到湖边，身后是漆黑的湖水，面前是步步逼近的日军士兵。就在他准备跳湖一搏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住手！他是重要俘虏！”
森下浩二穿着日军军装，在几个士兵的簇拥下走来。他的右臂缠着绷带，但精神很好，甚至对雄二眨了眨眼。
“这位是潜伏在游击队里的佐佐木雄二少尉，”森下对带队军官说，“我是奉命来接应的特务森下浩二。”
军官将信将疑，但还是命令士兵放下枪。森下走近雄二，假装检查他的伤势，趁机低语：“配合我，否则我们都得死。”
雄二强忍着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任由森下给自己戴上象征俘虏的绳索。在押送回汽艇的路上，他看见几个游击队员的尸体被拖到一起，其中包括老周……
汽艇驶离小岛时，雄二站在船舷边，望着渐行渐远的火光。他不知道森下究竟站在哪一边，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而他已经被深深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夜风吹散湖面的雾气，露出几点星光。雄二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钨矿砂，这块小小的矿石见证了他所有的挣扎与抉择。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活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那些还在抗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