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岭的地形比描述的更糟糕。那根本不是什么“岭”，更像是一个被削平了脑袋的巨大土丘，孤零零地矗立在相对平坦的原野上。山顶光秃秃的，只有几丛顽强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站在这里，视野确实开阔得令人心悸，四周数里内的风吹草动几乎尽收眼底。但也意味着，他们同样暴露在四面八方可能的火力之下，毫无遮挡。
“这跟站在砧板上有什么区别？”森下看着这光秃秃的“阵地”，胖脸煞白。
“少废话！挖！”雄二声音冰冷，率先用工兵铲狠狠地铲向冻得坚硬的土地。“机枪阵地设在北坡背风处，用石块垒起来！散兵坑挖深点！原田，带人去砍点枯树枝，越多越好，搭伪装！”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开始干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山顶，冻得人手脚僵硬。雄二一边奋力挖着掩体，一边仔细观察着地形。通往枣庄方向的道路在山脚下蜿蜒而过。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靠近山顶东侧一片相对平坦、避风的位置。
“森下，”雄二指着那片地方，“晚上在这里点篝火。”
“啥？还点？”森下以为自己听错了，“雄二，这地方点篝火？那不是告诉方圆十里的人‘我们在这儿，快来打’吗？”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雄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而且，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群又冷又饿、只想烤火取暖、毫无威胁的……废物点心。”
森下瞬间明白了雄二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像在小李庄那样？可……可这里不一样啊！这他妈是前线封锁点！万一……”
“没有万一。”雄二打断他，眼神锐利，“这里是高地，风大，点上篝火，火光和烟能传得更远。溃兵也好，游击队也好，看到这里有火光，就知道这里有日军。如果他们不想硬啃这块‘骨头’引来大部队，最好的选择就是绕开！绕开我们封锁的这条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别忘了原田今晚的‘约会’（指去货栈交易德械）。篝火点在这里，营地‘热闹’点，正好掩护他行动。”
森下看着雄二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这毫无遮掩的绝地，一咬牙：“干了！反正横竖都是险！”
士兵们对点篝火的命令倒是毫无抵触，甚至有些期待。这鬼地方晚上能把人冻僵。很快，一个不大但足够明亮的篝火堆在山顶东侧点燃了。士兵们围坐着，烤着森下分发的最后一点玉米面饼子，抱怨着天气、任务和该死的联队长，大阪腔的喧闹声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得很远。
雄二没有围坐过去。他靠在自己挖好的掩体边缘，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黑暗的四周。他在赌，赌人性的趋利避害，赌对方指挥官和自己一样珍惜士兵的生命，不愿意为了啃一块没有油水的“硬骨头”而暴露位置、招致围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呼啸，篝火噼啪作响，士兵们的抱怨声渐渐被疲惫的沉默取代。就在雄二以为今夜将平静度过时，西南方向，靠近枣庄道路的远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和压抑的金属碰撞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异常清晰！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所有围在篝火边的士兵瞬间僵住，脸色惨白！森下更是差点把手里的饼子掉进火堆里！
“敌……敌袭？”一个士兵声音发颤。
“闭嘴！”雄二低喝，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计划失败了？对方要硬冲？
然而，那阵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并未靠近，反而停顿了一下，接着，方向明显改变了！不再是朝着老鸹岭脚下的道路，而是朝着更南边、更深的山地方向快速移动！速度很快，仿佛在急行军！脚步声和金属声也渐渐远去、模糊，最终彻底被风声掩盖。
他们绕道了！
整个山顶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几秒钟后，压抑的欢呼声低低响起。
“绕……绕过去了！”
“队……队长神了！”
士兵们看向雄二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置信的敬畏。
雄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赌赢了！对方果然被这明目张胆的篝火和喧闹的“废物”姿态吓退了（或者说明智地避开了）！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朝森下使了个眼色。
森下会意，立刻站起身，打着哈欠，用大阪腔大声抱怨：“冷死了！老子去放个水！谁跟我一起？别掉茅坑里冻僵了！”他故意骂骂咧咧地朝山下阴影处走去，两个心腹士兵会意地跟上——他们是去接应完成交易回来的原田。
大约一小时后，森下三人回来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森下凑到雄二身边，借着篝火的掩护，飞快地低语：“成了！原田那边也成了！两挺‘花机关’，五支毛瑟步枪，还有整整三箱子弹！都藏好了！那帮溃兵拿了粮食药品，跑得比兔子还快！”
雄二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今晚双赢！宋先生的订单超额完成，封锁任务也“完成”了——用一堆篝火和几句大阪腔的抱怨。他靠着冰冷的掩体壁，看着跳跃的火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亢奋。市井智慧，在这铁血战场上，再次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
几天后，当老鸹岭封锁任务结束，大阪第四联队接到向徐州集结的命令时，士兵们几乎是以一种“解脱”的心情收拾行装。雄二小队更是收获颇丰——完成了宋先生的订单，私藏了部分“花机关”和弹药，还剩下一些珍贵的粮食和药品。
在开拔前最后那个夜晚，雄二独自坐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从缴获的毛瑟手枪上卸下的、刻着德文印记的零件。远处，辎重队驻地隐约传来小岛军曹的呵斥和张老头敲打金属的叮当声。藤田佝偻的身影在车影间缓慢移动，像一块沉默的、燃烧殆尽的炉灰。
森下走过来，递给雄二半个烤得焦黑、却香气扑鼻的红薯——这是用最后一点玉米面和村民换来的。“雄二，想啥呢？到了徐州，总该能歇口气了吧？”
雄二接过红薯，掰开，金黄色的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他咬了一口，温热香甜的感觉弥漫开来。他望着徐州方向，那里是更大的漩涡中心，但也意味着更多的混乱和……机会。
“歇口气？”雄二嚼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眼神却异常清醒，“森下，这仗……还长着呢。不过……”他顿了顿，看着手中焦香的红薯，又抬眼望向南方辽阔而黑暗的夜空，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只要还能烤红薯，就说明这灶膛，还没烧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