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三楼的冷气，冻得人手臂起栗。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见外面灼亮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但这栋钢筋水泥铸造的巨兽肚子里，却是一片清凉。
空气中浮动着香水、皮革与烤面包的复杂气味，像是金钱与欲望在悄悄发酵。
洛川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身侧的女孩身上。
夜溪一直低着头。她穿着那件卫衣，袖口长到完全盖住了手背。
她太瘦了，宽大的卫衣在她身上空荡荡地晃着。
洛川眉头微皱。
这副样子，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怕是要以为他在虐待儿童，或者刚从哪个难民营里把人捞出来。
“饿不饿？”洛川问。
而夜溪正盯着地砖发呆，听到声音，肩膀轻轻一颤。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过了两秒才轻轻摇头。
“不饿。”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周围嘈杂的人群。
洛川没说话，只是视线在商场导视牌上那一排排令人眼花缭乱的餐饮logo上扫过。
这一层的餐厅很多，浓郁的香味顺着那些敞开的店门飘出来，勾引着过路人的胃。
“你早饭就没吃。”洛川收回视线，“还有昨晚，你也只吃了三分之一碗的饭。”
“随便吃点......就可以了。”她抿了抿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小声嗫嚅着。
她不习惯这种场合。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男女，店铺里透出的璀璨灯光，都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
她觉得自己像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不，更像阴沟里钻出来的老鼠，突然被曝晒在刺目的阳光下。
“随便？”洛川挑了挑眉，语调稍微上扬：“这里可没有一家店叫随便。”
他没再等她回应，径直迈步。步伐很大，速度却很慢。
夜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她走在洛川身后半步的位置，视线始终不敢乱瞟，只敢盯着洛川的影子。
洛川的目光在一家主打养生汤锅的店面停留了片刻。
那家店装修得很雅致，门口摆着几株翠绿的仿真竹子，并没有像其他店铺那样用巨大的音响播放着嘈杂的音乐。里面飘出来的味道也不油腻，是一种淡淡的药膳清香。
看着挺适合夜溪的，毕竟她现在的肠胃太弱，经不起大油大荤的折腾，得慢慢养。
正当洛川准备抬脚往那家店走去的时候，商场原本嘈杂的背景音里，忽然切入了一道略显突兀的声音。
“洛哥哥？”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不确定，还有一种娇憨的软糯。
洛川脚步未停。
这世上姓洛的人多了去了，喊哥哥的更是数不胜数。在这人流量巨大的商场里，这大概率是哪个走失的小妹妹在找亲人，或者是某个年轻女孩在向男朋友撒娇。
总之，与他无关。
他目不斜视，继续朝着那家汤锅店走去。
夜溪倒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她听觉敏锐，这声音虽然混杂在人声中，但那种特殊的音色却很有穿透力。
不过见洛川没有反应，她便也低下头，继续踩着洛川的影子往前挪。
“洛哥哥？是你吗？”那声音并没有因为洛川的无视而消失，反而变得急切了一些，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伴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一阵急促且清脆的脚步声——那是硬底的小皮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嗒嗒嗒。
节奏很快，显示出主人此刻激动的心情。
洛川依然没回头。他甚至还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是不是要再点一份红枣糕给夜溪。
直到——
一阵香风袭来。
那不是商场里那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也不是普通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牛奶糖和某种昂贵花卉的甜香，甜得有些发腻，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侵略性。
一道身影突兀地横插到了洛川面前，硬生生地截断了他的去路。
洛川被迫停下。
他垂下眼帘，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女孩。
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穿着一套极其繁复华丽的洛丽塔裙装。裙摆很大，层层叠叠的蕾丝和荷叶边堆砌在一起，像是一朵盛开的巨大粉色奶油蛋糕。裙子上印着精致的草莓和小熊图案，腰间系着一个硕大的蝴蝶结，长长的飘带垂在身后。
她戴着一顶夸张的波奈特帽，此时正微微仰着头，一双大大的杏眼死死地盯着洛川。那眼睛极亮，里面盛满了震惊和狂喜，以及某种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
“洛哥哥！果然是你！”女孩的声音瞬间拔高，原本的试探变成了确凿无疑的尖叫。
她甚至激动得想要伸手去抓洛川的袖子。
“你没死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死呢？家里还骗我说你尸体都烂了！”
女孩语速极快，像是一挺上了膛的机关枪，突突突地往外喷射着字句。她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潮红，原本精致得像个洋娃娃的脸庞此刻生动得有些过分。
洛川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女孩伸过来的手。
他的反应很冷淡。既没有久别重逢的感动，也没有被戳破行踪的惊慌。但那双向来有些优柔的黑眸里，此刻却沉淀一丝被打扰的厌烦。
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或者说他不记得这个人，反正记忆里没有对她的印象。
而此时，一直跟在洛川身后的夜溪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场，那种只有从小在优渥环境中被无数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才能养出来的自信与张扬，与她这种常年生活在阴沟里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这种光芒太刺眼，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
夜溪下意识地往洛川身后缩了缩，试图利用洛川高大的身躯来遮挡这股令她不安的光线。
洛川感觉到了身后衣角的拉扯感。
那种轻微的力道，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在寻求庇护。
他眼神微微一凝，原本还算克制的气场瞬间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不动声色地向侧前方跨了半步，将夜溪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你不是认错人了吧？”洛川终于开口，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不认识你。”
这句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那个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女孩头上。
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维持着那个想要拥抱的姿势，愣愣地看着洛川。
那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里面的狂喜慢慢褪去，转而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委屈，紧接着，那委屈迅速发酵，变成了一种被人遗忘的恼怒。
“你不认识我？”女孩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提高了八度，原本那种娇滴滴的甜美嗓音此刻因为生气而变得有些尖锐。
“洛川！你居然说不认识我？”她气得直跺脚，脚下那双昂贵的小皮鞋把地板跺得咚咚响。
周围的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一个穿着夸张洛丽塔的漂亮女孩，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场精彩的情感大戏。
洛川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不喜欢被人围观，更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指责。
而且，这个女孩吵得他有点脑仁疼。
“这位小姐。”洛川耐着性子，语气沉了几分，“我确实对你没印象。如果你是认错人了，麻烦让开，我们还有事。 ”
他身后还带着个没吃饭的病号，没空在这里陪人玩猜谜游戏。
“你——！”女孩气结。
她瞪圆了眼睛，腮帮子鼓得像只河豚。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找了这么多年的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别挡路”。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把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怒火压下去。
然后，她猛地往前一步，昂起下巴，用一种几乎是宣战的姿态，大声喊出了那个名字：“我是梦雨秋！”
这三个字一出，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女孩——也就是梦雨秋，紧紧盯着洛川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帝都，梦家，梦雨秋！”她再次强调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小时候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跑，被你嫌弃是个爱哭鬼的那个梦雨秋！你敢说你不记得？”
帝都......梦家......
帝都......
梦家？
五大家族的那个梦家？
模糊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重组。
帝都那些冗长而无聊的宴会，衣香鬓影的虚伪客套。
而在那些金碧辉煌的背景板角落里，确实总有一个像小尾巴一样的身影。
那时候的梦雨秋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有穿得这么像个动漫角色。
那时候她总是穿着那种死板的公主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流着鼻涕，一旦跟丢了他就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整个大院都能听见。
那是洛川童年阴影的一部分。
因为每次她一哭，自己都得换个地方看书。
“哦。”洛川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鼓鼓的少女，试图将她和记忆里那个鼻涕虫重叠在一起。
稍微有点困难。
毕竟那时候的梦雨秋，除了哭就是吃，要么就是在自己坐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从一旁窜出来，完全看不出一点现在这种大小姐的架势。
“想起来了？”梦雨秋敏锐地捕捉到了洛川眼神的变化。
她哼了一声，原本叉在腰上的手放了下来，双手抱胸，下巴抬得更高了，像是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我就知道你是装的。你怎么可能忘得了本小姐？”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洛川，然后视线一转，像是才发现新大陆一样，目光越过洛川的肩膀，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了他身后的夜溪身上。
刚才洛川那一挡，把夜溪护得太严实，她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现在近距离一看，梦雨秋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结。
夜溪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以及一丝敌意。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衣领里。
“她是谁？”梦雨秋指着夜溪，语气瞬间变得警惕起来，那种刚才还没完全消散的娇憨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领地被侵犯的炸毛感。
“洛哥哥，你离开帝都这么多年，还被外界传为已经死了，不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这个豆芽菜吧？”
豆芽菜？
洛川眼神一冷。
那种刚刚因为回忆起旧事而产生的些许温和瞬间消散。
他没有回答梦雨秋的问题，而是微微侧身，用一种更加绝对的姿态挡住了梦雨秋看向夜溪的视线。
“梦小姐。”
“注意你的措辞。”
洛川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梦雨秋愣住了。
她没想到洛川会为了这么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丫头凶她。
以前在帝都的时候，虽然洛川也总是嫌她烦，但从来没有用这种冷冰冰的眼神看过她。
委屈再次涌上心头。
但这一次，她没有哭。
她可是梦家的大小姐，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屁孩了。
梦雨秋咬了咬嘴唇，目光在洛川冷峻的侧脸和身后那个只露出一截衣角的女孩之间来回打转。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非常不简单。
百分之一万的不简单！
“我就问问嘛，这么凶干什么。”梦雨秋嘟囔了一句，气势稍微弱了一些，但眼神里依然闪烁着不服气的光芒。
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重新挂起了一抹甜得发腻的笑容。
“既然遇到了，那就是缘分。这个时间在这里，洛哥哥应该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饭呢，不如一起？”
她虽是在询问，但身子已经自顾自地往前凑了凑，试图挤进洛川和那家汤锅店之间的空隙里。
“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的贵族餐厅就在楼上，我们去吃那个吧？这家看起来好寒酸哦，不符合你的身份......”
洛川没动。
他像是一座山一样矗立在原地，任由梦雨秋在那叽叽喳喳。
“夜溪。”他突然开口，叫的却是身后人的名字。
“想吃什么？”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刚才面对梦雨秋时的那种冷硬，反而多了一丝耐心。
夜溪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面前那个像彩虹一样耀眼的梦雨秋，又看了看旁边那家安静清幽的汤锅店。
“就那个吧......”她伸出细瘦的手指，指了指那家挂着“养生汤锅”牌子的店铺。
她不想跟这个叫梦雨秋的女孩一起吃饭，直觉告诉她，如果跟这个女孩待在一起，她会很难受，那种难受比饿肚子还要糟糕。
“好。”洛川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再看梦雨秋一眼，直接无视了她刚才那一连串的建议。
“那就吃这个。”说完，他转过身，虚虚地护着夜溪，朝着那家店走去。
被晾在原地的梦雨秋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的背影，气得头顶上的蕾丝帽子都要歪了。
“洛川！你......你居然敢无视我！”她在后面跺脚大喊。
但前面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
梦雨秋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女生的背影，心里的警报声拉到了最高级。
那个豆芽菜......是什么来头？
她梦雨秋看上的男人，就算是死了也是她的鬼，现在活过来了，怎么能让这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截了胡？
“哼！”梦雨秋冷哼一声，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裙摆上的蝴蝶结，然后踩着高傲的步子，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我也要吃这家！”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宣布，仿佛这家店已经被她承包了：“本小姐今天就爱吃汤锅！谁也别想甩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