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将领们欲言又止，多特蒙压低声音：“王子殿下，老臣等今夜在营帐候您……有话，只能私下说了。”
暮色渐沉时，王庭深处又传来老可汗与新宠的嬉闹声，夹杂着少女的呜咽。拓跋沁穿过长廊，脚下青石被夕阳染成血色，仿佛预兆着即将降临的腥风血雨。
他回到自己的寝宫，案上堆叠的军报与密信无人批阅，而父王此刻正抱着新晋的舞姬，在寝殿中醉饮马奶酒。
“中原调兵……父王不信，朝臣皆畏他威压，无人敢言……”拓跋沁独坐烛下，将密信反复摩挲。窗外风声渐厉，他忽然想起幼时随父王狩猎的场景——那时的老可汗骑在汗血宝马之上，弯弓如满月，箭矢破空射穿狼喉，何等威风。而如今，那曾经震慑草原的雄鹰，竟成了困在金丝笼中的腐鸟。
深夜，拓跋沁潜入多特蒙的营帐中。他们带来的消息更令人心惊：中原边境已有探子发现，此次调兵皆以“演练”为名，实则各营暗换军符，粮草皆按战时标准配发。多特蒙抹着眼泪：“殿下，老国主这般昏聩，东胡危矣！若开战，我军如此仓促，恐怕士兵的箭簇连中原半壁都射不到……”
拓跋沁沉默良久，终于下令：“暗中调集各部落骑兵，以‘冬狩’之名集结于北境。传令各部将领，不得走漏风声……父王若知，必斥我谋反。”他深知，这已是违逆父命的险棋，但若坐以待毙，东胡的江山必将倾覆。
帐外，冬风卷起枯叶，如战鼓前的碎羽。而寝殿内，老可汗醉卧锦褥，新宠的嬉笑声与酒嗝混作一团。无人知晓，东胡的末日，已在昏聩与纵欲中悄然逼近。
西京城郊，晨光熹微。“启程——”，随着鸿胪寺卿欧阳丰洪亮的吆喝声，朱漆铜钉的城门轰然洞开。经过一个月的准备，两百余人的和亲队伍如蜿蜒长龙，在初升的朝阳下泛起粼粼金光。最前方的玄铁甲胄折射出冷冽寒芒，送亲特使五皇子灵玦王端坐于汗血宝马之上，银线绣着四爪蛟龙的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殿下，巳时三刻了。”龙展鹏低声提醒。
夏芷澜却未应声，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仪仗。十六人抬的鎏金凤辇缀满东珠，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其后跟着十二辆装满典籍的青铜马车，青铜兽首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再往后是三十架绘着星图的木鸢，这是工部最精巧的机关术杰作。
一同前往东胡的还有大周的儒生方士、能工巧匠——工匠们裹着厚棉袄，扛着雕花木箱在雪地上留下深痕，儒生们将典籍卷轴裹在羊皮袋中，中医的药匣贴着暖贴，画家则将未干的雪景长卷藏于怀中。
“让兽医再检查一遍马匹。“夏芷澜突然开口，“沿途苦寒，确保每一匹马都健康无疾。”
龙展鹏领命退下时，瞥见五皇子腰间晃动的月白荷包。丝绦上缀着的东珠与凤辇遥相呼应，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夏芷澜凝视着队伍——校事府密探化装成侍卫，棉甲下藏着匕首，眼神如冰棱。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自己的面容，唯有袖中荷包传来一缕暖香。那是昨夜曾夫子赠她的，绣着雪中红梅，丝线缠绕如她的脉脉情意。
夏芷澜的思绪不禁回到了昨日。
秘书监崇文阁，烛火在青瓷灯台上摇曳，将两个影子投在洒金屏风上。五皇子的指尖抚过案头那卷厚厚的《东胡风物志》，羊皮封面上的烫金纹路已有些剥落。
“这卷书，我读了半个月，总算读完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次看到这些……”他修长手指点在某处批注，“静姝笔迹清隽如竹，倒比原文更令人难忘。”
正在整理书卷的曾夫子手一颤，青玉镇纸“当啷”落在案几上。她今日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如玉。
“殿下惯会打趣人。”她背过身去整理书架，耳尖却泛起薄红，“这些批注，不过是我分内之事。”
五皇子忽然起身，带起一阵松香。曾夫子感觉有阴影笼罩下来，紧接着腕间一凉——他竟将她的手按在了那卷书上。
“明日就要启程了。”五皇子忽然松开手，却没退开半步，“静姝，待和亲事毕，我必回来告知你我的身世来路。”
“殿下！”曾夫子突然转身，从怀中取出一只月白荷包递给了她，上面绣了一朵梅花，“殿下可知，雪中红梅最耐寒。”
“静姝，请你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五皇子忽然轻笑。
曾夫子睫毛凝着霜，直视着五皇子的眼睛：“请殿下说到做到。”
两人对视片刻。五皇子从袖中取出个雕花木盒，“这是我神游仙境时吃过的松子糖，我凭印象做了一份，静姝……你可愿尝尝？”
“报……！公主凤辇已出阊阖门！”
一声长喝打断了夏芷澜的回忆，她猛地攥紧缰绳，月白荷包上的东珠硌着掌心。她抬头看见城楼上有个素色身影久久伫立。那应是曾夫子在目送他们远行。
“此去经年，静姝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殿下，东胡多风沙，这荷包里装了我配的清目丸。”
“等我带着东胡的狼皮褥子回来，你可要亲自为我缝制冬衣？”
“荷包里还有椒盐杏仁，路上解乏。”
……
昨夜告别的一幕幕在曾夫子脑海里闪过，她的眼睛湿润了起来，城楼上的风很大，素色裙裾被风吹得翻飞如蝶。她看着两百余人的队伍渐行渐远，五皇子的身影已经无法分辨。
曾夫子摸了摸怀中木盒，里面躺着块未送出的玉佩——那是她及笄时，父亲从昆仑山求来的暖玉，刻着“长乐未央”四字。
“殿下……”她轻声呢喃，“一定要平安回来。”
远处，第一架木鸢突然展开双翼，乘着上升气流直冲云霄。机翼上绘着的朱雀图腾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仿佛要带着整个队伍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