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口巨鼎,被北风一点点吹冷。
城中庙钟第三声落尽,营门的火把却忽明忽暗,像有人在掌心里试刀。中军大帐前,风把令旗吹出一个长长的影,影子落在台阶上,正好把第一阶切成两半。
郭嘉立在影边,袖中藏着那枚细小的阵盘。阵盘内三道细线安静如弦。他抬眼看天,星图在识海里缓缓铺开,像一席极大的冷盘,骨与筋一条条摆得清楚。他低声道了一句:“今夜,是宴。”
“盛宴?”曹操从帐内缓步出,笑意压在眼底,“你写了十道菜谱,叫我等空腹至今。”
郭嘉颔首:“前九道只是下酒。如今才上主菜。”
他把阵盘交给曹操一眼看。三处“刺”以极细的字标出:乌巢、黎阳、阳谷。乌巢那一处的笔锋却明显重了半笔,像厨刀在肉上轻轻划开的预备口。
“风从北来,仓门面东。”郭嘉指在“乌巢”上,“此地聚粮三旬,‘里’不及‘表’。守者例巡辰、戌、丑三时,戌时最松。审配专刑,逢纪掌外粮,法压人,怨在粮。今夜若点燃,火自心起,不必尽凭我军之薪。”
曹操眯眼:“你要让他们自己喂火?”
“饕餮自食其身,最香。”郭嘉道,“我们只摆桌,添一撮盐,给风留一条路。”
他回身入帐,荀彧与程昱已候。案上摊着一幅新制的地网,细到每一处坡度与浅渠,连辎重车能否掉头都标在边角。荀彧把一份简短的条陈推过去,字句端正:“后营守以文法,前锋行以军法。‘粥三日起半工’继续,‘鼓尾加一息’不改。说书人今夜去北市说‘白马’旧事,笑里藏一口‘疑’。”
程昱笑道:“虚处已备,白马市旧亭留言,北城水门留影。来者真,笑中露影;来者假,影里无心。”
郭嘉点头:“很好。文若坐镇城心,仲德盯‘疑’。主公——”他转向曹操,神色转厉,“请亲骑轻行,二更入北道,四更前抵乌巢。许褚为护,张辽领先,曹仁断后。‘鸩’率影子,先行破锁,不杀无辜,留三道活门。‘刀’只借半臂。”
曹操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把甲襟系紧:“好。半臂够了。”他出帐时握住郭嘉的前臂,压低声音:“你今夜坐在刀后。”
郭嘉点头:“在。”
风更紧。营中火把像被人一口气吹灭了半数,又在下一息齐齐亮起。鼓不急,尾音长出一息,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军心系在一起。许褚披甲出列,铁腕一提,腰间环首刀撞在甲片上,发出干脆的声。张辽戴着轻盔,目中寒光似水,将旗一压,轻骑如黑潮从侧门无声出营。曹仁押后,整队行过箭楼,箭楼上的更夫举槌三下,敢死营掩在队尾,如影随形。
“走。”曹操上马。马鼻喷出一口白雾,落地便散。他策马当先,风顺着盔檐流下,像一条冷的河在面颊边过。队伍穿出城影,月色被云压住,野地劈开一道淡银。马蹄声极轻,像一串随时会断的珠子。许褚只压在曹操右后一步,偶尔侧首,看一眼身后黑线般无声移动的骑队。
中军帐内,荀彧用茶润了润喉咙,坐回案边。程昱把袖中的小铃拿在指间摩挲一下,又放回去。他们都不说话。说话的权柄已交给风与火。郭嘉坐在侧案,手覆于阵盘上,识海里的星图如潮。他把“观人”的门闭上,只留“推演”的门开半幅。阵核在心口跳,带着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稳。锁骨下的鳞沉,黑红的丝伏在门后,像被约束的猛兽把耳朵竖着,只等一声哨。
“今夜,只借半臂。”他在心里又描了一次“禁”。丝轻轻一颤,不吼。
北道上,风把草折到一个角度,折到那里就停不下去。乌巢的影像像一块巨大的黑石,渐渐从荒野里浮起。远远望去,仓如连山,堆垛起伏,廊道在月下像一条条静默的沟。巡更火在垛间摇,守卒的足音沉得像木鱼。偶有咳声,带着粮腥。粮多,腥就重。这是饕餮的味道。
“时到。”张辽低声,手一扬,最前列十骑飞快散开,像十支撬锁的细针插进黑色的麻皮里。鸩的影子比他们更早一步靠上了垛角。她指尖一翻,一枚细如鱼刺的银钩无声勾住横梁,身形轻飘,一寸寸贴着黑影上去。廊下巡更的守卒正打了个抻腰的呵欠,没看见她从身后飘过,像风把一片落叶拽进墙缝。
第一道锁在她手下像一只睡着的兽,喉咙被轻轻抚过,便翻了身。第二道锁没那么老实,齿里有砂,她用了第二根钩,在“喀”的细响之前以指掌轻托,让那一点声音死在掌心。第三道锁,锁舌被人新涂过油,不紧不慢。鸩收了钩,伸指在空里比了一比,不再动。这一处不许强开,她退半步,换另一道。
张辽已带人摸上西侧木台。他们扛着的不是火把,而是几筐被油浸过的草绳与极细的黄泥。火不可先高。高了,风会警觉。要的是“小火多处”,在木心里穿针引线,等风一到,火自己长大。他让人把草绳塞进木缝,用黄泥封住露头,只把一枚豆大的火种按在泥边,像在肉里埋一粒盐。
许褚在外沿悄悄挪步,手背贴在仓壁上试温。木是冷的,冷得像刚削下来的刀背。他把刀贴在墙上,也冷。冷,是好兆头。冷能装更多火。他压低嗓音:“再往里一丈,是心。”
曹操没有开口。他只是把马交给身后亲兵,自己沿着木廊走到一个十字的拐角,听风。风一来一去,在这个角上呼吸最顺。这里是鼎的“脐”。他抬手,在木柱上以指背轻轻敲了一下。声音干净,里面空,空到让人想把手伸进去抓一把东西出来。曹操笑了一下,把笑忍住。
辰末,戌初。廊上更声由两经三。远处有犬吠,忽远忽近。巡更的人渐松,火把的角度也松。鸩从上方飘下,拍了拍张辽的肩。她的指背几乎没有温度。张辽点头,掐灭指间小火,退回阴影,举手。十处暗角,十枚豆火同时被轻轻吹亮,火星小得像蚂蚁的目。黄泥封口,光不露。火就像埋在肉里的针,针头先麻,针身慢慢热,热透木心,木心自己呼吸、自己找风。
“时点。”郭嘉在中军低声。阵盘上的第三线轻轻一跳。星图里“风”的变量亮起来,像有人从井里提了一桶清水上来。黑红的丝在门槛后把鼻翼张大,嗅了一嗅那一丝清。他压下它:“半臂。”
许褚背着风,站在廊外。他的手掌贴着木,能感觉到极细的温在皮肤里伸长。那温像一条最小的蛇,从他的掌心钻进他的经脉,又在下一瞬被他用意念压住。他把刀往上一挑,刀背撞在横木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哑响。响不大,却把廊下那名半睡的守卒惊醒。守卒抬头,正对上许褚的眼。许褚冲他笑。那笑厚,像刚出锅的饼。守卒愣了一息,没动。许褚的手背在下一息落下,把他轻轻劈晕。他没杀。杀会扰风。
火在木心里长。乌巢里粮堆得太高,谷皮里的油渍把火养成了小兽。小兽先舔自己的脚,然后舔同伴的脸,再一起把舌头塞进粗大的木梁里。梁里风少,梁外风多。风一吸,火舌就被拖出来一寸,再一寸。黄泥被烤出一缕发甜的味,像烘干的草。甜味顺风而走,巡更的人第一个闻到的不是烟,是甜。他下意识吸了一大口,觉得鼻子里痒得好,这才看见木缝里有一线金。他张口要喊,嗓子先干,然后惊出一个破碎的“火——”
破音被风掐断,真正的火声接上。
仓外的风像有人用手掌按了一下,随后松开。木梁先发出一声不甘的“吱”,火便像被人捅了一刀,猛地往上一跳。十处豆火在同一刻并作一片,黄泥封口被火从内部撑裂,裂痕一条条爬出,像一群盲蛇在墙上找路。等警钟响起,第一道廊已成火廊。火沿着人走的路径走,人往哪儿跑,火就往哪儿跑。
“开门!”廊下乱作一团。守卒们冲向那三道最近的门闩,想把粮推出最外场。第一道门闩好,第二道门闩卡,第三道——第三道很顺。鸩站在高处看了一眼,目光微动。她知道那是她留的“活门”。火要吃粮,人要活路。她从不在活路上埋刀。
曹操在脐处举目。火色从木里透出,像一个人的血色从脸颊里一点点涨起来。风从北压下来,把火舌压向东。正好。他扬手,亲兵把三面黑旗一齐立起,旗上无字,只有三条短短的白斜。远望像风在地上画了三道看不见的线。
“许褚,护。”他淡淡一句,纵身上马。许褚应声提刀,带十骑形成半圆,把曹操挡在火线之外。张辽在另一边举起狼牙棒,带轻骑向东,切断了从黎阳方向可能突来的救援。曹仁则把断后的骑队带进了风背,开始把四散的守卒往“活门”引。
角楼的警钟已经砸裂。审配的副将仓皇上台,手里抓着一面印旗,没举稳,旗杆拍在额上,撞出一块肿。他看见火,又看见黑旗,又看见方向,脑子里只剩一个字:内。内乱。是内贼。是审配自己的人吗?是逢纪的人吗?他想喊人把“内贼”抓住,身边空了两步,没人听见他的喊。他在火光里看见两个影子背着粮袋从“活门”跑出去,不往袁营去,往田里去了。他心里一凉:人心先跑。
火终于“吃”到了粮。谷堆遇火不爆,先“嘶”,像一条几百万条细小的蛇在同一刻吐信。那嘶声让人的牙根发酸。下一息,火像被风扯了头发的女人,疯。疯不是乱。疯是热到了极处,风给了它一张嘴,它便发出一声让人头皮麻的“啸”。这啸声比鼓更沉,比角更长,乌巢里所有木梁在同一刻回响,廊道像被一层无形的波拍了一下。波纹带起爆裂,爆裂带起风。风进来又出去,把火带成一个又一个奔跑的形。
“时到,见刀。”郭嘉在中军吐出四字。阵盘第三线连跳三下,星图上“势”“谣”“权”三枚小星彼此撞出短促的光。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南门‘笑’起,北门‘疑’散。东去‘虚’,西去‘实’。”鸩的影在火线上按照那四字微微移动。她从不多杀,她只把手指伸进“乱”的缝里,轻轻一撬。乱便自己裂得更开。
乌巢的守队终于反应过来,试图回援。可道被张辽用最少的兵丁挡住了。他不求杀多,求挡住“第一时间的决断”。他把三处窄口挪出半步,给敌人看见“还能救”的错觉,再在下一瞬把那半步夺走。人群像被收紧又放掉的弓弦,每一次收紧都会掉出几个人,那几个人在地上滚一滚,爬起来,就不再想救粮。他们只想活。
“撤火线。”曹操在火边拍马调头。许褚刀背横出,架住一名守将的斧,臂力一沉,把人连斧带人一并撞回火里,又立刻转腕,以刀柄拍倒另一人。刀面不见血,甲上尽是火星。他咧嘴一笑,汗与灰一道流进眼眶。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火——不是乱点的火,也不是天降的火,是一把被刀把握住的火,火像被驯的兽,咆哮却不乱扑。
“主公!”张辽从火影里杀将回来,狼牙棒在臂上绕了一圈,棒头的铁刺红了一层。他压低声音:“火势已成,粮尽可知。再迟一刻,风变。”
“退。”曹操利落,“按第二法。”
第二法,是“吃”。不是烧得一粒不留,而是趁火换位,把最外的几处小仓打开,引火向深,再把两侧尚未合缝的堆垛倾倒一半,挑下“熟得恰好”的谷袋,扔到事先封好的辎车上。辎车从东侧水沟一线悄悄退走。谁要是问,答曰:救火用灰,灰要粮做。说得荒唐,唯其荒唐,才无人细问。乱时,荒言最有用。
“白马旧亭”里,说书人拍着惊堂木,讲到“举旗救主”的段落,刻意把“旗”抬高又放低,抬高又放低。底下的人笑得桌子都要翻了。笑里有泪,泪不为救主,只为自己。笑声沿街传,传到街角,传到夜里酒气里起更的铺子。有人在笑声里听见一声“火”,以为是曲里一个小“夸”,没有起身。再过一盏茶,笑声里忽然混进呛人的焦香,酒肆的门被人撞开,一个跑得太急的兵把门框撞出一道裂。人人这才看见:北面天色红了。
“火起乌巢!”有人喊。有人还在笑,不信。又有人跑出去,跑回来说:“真。”笑一下子死在喉咙里,变成吸气的“嘶”。“嘶”之后,是沉默。沉默里,“疑”自己生。
程昱站在旧亭的影里,轻轻摇了一下袖中的铜铃。铃舌不响,街角那三个“真的怀疑者”互相对望,谁也不敢先把“审配纵火”的话说出声。两名“假的热心者”想上前揪住说书人的衣领,程昱在暗里把手指一压。说书人抬头,笑得更大声:“诸位爷,火不是我说出来的,火是‘贪’自己长出来的!”笑声再起,像一把刀从绒里抽出刀身。
火烧三个更次,风转。曹仁从风背侧撤骑,将“活门”彻底打开,把仓内所有未持械者往田里遣,连喊两句“往庄去,躲风!”鸩在最最后的一处暗廊收了最后一枚火种,轻轻一吹,让它留在原处不再走。她看着火把廊道吃成空,木柱在火里发出像人喉结滚动的声,忽而想起郭嘉的三道禁。不入心,不入言,不入梦。她从来不做梦。今夜她在火里,却想起了颍川的第一场雪。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把笑留在廊柱上,像在这场饕餮盛宴的边桌上放了一杯清水。
“足矣。”曹操抬手。三面黑旗齐折。张辽在侧大喝一声,轻骑如潮从火边撤出,蛇形穿过田垄。许褚最后收刀,刀面映出一线金,像日,还不是日,是火里的日。他把刀往甲上一抹,铁与火碰出一声轻响。他忽然明白了郭嘉说的“刀在鞘里也有分量”。今夜的刀,从头到尾就没离过鞘半步。
退到北道尽头,风背一换,火光被夜色吞到只剩半面。身后乌巢在黑里像一座巨大而寂静的石山,山心却是空,被火吃出一个洞。洞里还有亮。那亮不是火,是烧过的粮堆里流出的微红,是饱腹前的红。许褚的肚子在盔甲下轻轻叫了一声,他难得地小声对曹操道:“主公,饿了。”
曹操笑,大声道:“回。吃。”
回军的号角压得不急不缓。辎车沿东渠滚回城下,车帆压得低,连帆影都像怕打扰谁。城头守军远远看着,谁都明白,今夜从北边带回来的,是三天军心的安稳。
中军帐内,荀彧扶案而立。郭嘉手仍覆在阵盘上,指尖不知何时已微微发冷。他把呼吸从胸口放回腹下,关“推演”之门。黑红的丝在门槛后轻轻长叹一声,不再躁。它们像吃饱了的兽,卧下。它们也记住了两件事:今晚的火不是它们的火;今晚的“赢”不是靠舔血,而是靠“度”。
“恭喜。”荀彧拱手。他的“恭喜”不是虚礼。他看见了郭嘉背后那一层更重的东西——火与风之外的秩。程昱笑着把那只小铃抛起又接住:“好菜。国厨。”
郭嘉笑,笑意淡:“菜还没上完。”
他执笔,在纸上写下今晚的账——粮失几成,救几成,夺几成,民走几百,卒逃几队,火势几次转向,风在何时变。他每一笔都落得很稳,像在木上刻,像在石上刻。末了只写四字:饕餮盛宴。
“九杀已尽,今晚是‘最终章’。”曹操进帐,甲上仍有一两星火未冷。他把剑放在案边,声音不高,却沉:“从今夜起,袁氏之‘贪’与‘迟’都要变成我们的刃。”
郭嘉点头,把纸递过去。曹操扫了一眼,轻轻一笑:“你留了‘白马’二字在角上。”
“记得,下一席。”郭嘉应,“风会把灰往东推。东边的人,会在笑与疑之间醒来。‘以少击众’之道,利在速,忌在贪。白马,贵在‘快’。”
曹操抬手,像举杯:“敬军师的‘最后一杀’。”
“不,敬主公的‘第一口’。”郭嘉也抬手,空手,像举杯。两人的手在半空轻轻一碰,像刀背轻叩刀背,声音不大,却让人记得久。
夜深了。城中庙钟又滑过瓦脊。焦尾依旧在里案角的锦袋里安静地躺着。郭嘉抬眼看了一眼,不再去触。他知道旧物已尽,新的弦从今夜起,装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他独自把阵盘收进匣中,指背在匣盖上轻轻一线,像把今天的火在心里压成一条线。锁骨下的鳞在皮下翻了一下身,像一个人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他轻声道:“以火驭火,不做火。”
帐外,风带着一丝烘谷的甜气,绕过旌旗的边,落在石阶上。台阶上那道令旗的影被风又细又长地拉开,直直伸向东。
郭嘉走到门口,停住一步。远处一片乌黑里,火色像在呼吸。那呼吸平稳,像入睡。他把笑收回心里,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诸君,下一席,白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