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核心,那座以粗大原木和厚重皮毛搭建而成的苍狼殿内,此刻已不见半分王庭的威严与肃穆。沉重的、带着腥膻气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被更深的恐惧撕扯得支离破碎。华丽的狼皮王座之上,北蛮之主,刚刚经历新败、勉强稳住局势的国王赤术,如同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僵直地坐着。
他那张惯于在风沙与征战中保持冷硬的粗犷面庞,此刻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一双曾睥睨草原、燃烧着野心与暴戾的棕褐色眼眸,此刻死死地瞪着大殿穹顶之外,那片被扭曲光影彻底占据的天空。不,他看的不是天空,是那覆盖了整个视野、无边无沿、沉默矗立的百万雄师虚影!
那冰冷的、陌生的、统一到令人窒息的军容,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可怕。那不是散兵游勇,不是部落联盟,那是一块完整的、冰冷的、巨大的钢铁磐石!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绝对数量和绝对纪律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刚才,那如同天道宣判般的倒计时,曾让他肝胆俱裂。他握惯了弯刀、能生生掐死一头野狼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与蝼蚁无异的渺小。什么王权,什么霸业,在那未知的、仿佛能轻易抹平一切的“天罚系统”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自欺欺人。
然而,倒计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支更加庞大、更加真实的军队幻影,以及那首……那首他完全无法理解,却让他心脏都跟着那激烈节奏抽搐的诡异乐曲!
那乐曲!雄壮、激昂,带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集体性的、一往无前的决绝意志。它不是草原上苍凉悠远的长调,不是祭祀时癫狂混乱的鼓点,更不是胜利后放纵的嘶吼。它秩序井然,层层递进,充满了紧迫感与牺牲精神,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打在他的神经上,告诉他,在这支军队和它所代表的意志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任何个体都会被那钢铁洪流碾得粉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宏大声音里蕴含的、非语言的危机意识,让他莫名联想到了自己新败归来、内部不稳的窘境。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那部分旋律中蕴含的、为了集体甘愿牺牲一切的可怕信念,让他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的部落,他的王国,能做到吗?在利益和生存面前,那些首领们首先想到的恐怕是各自逃命!
“起来!起来!起来!”连续三次攀升,像是战鼓擂在他的胸口,让他一阵心悸气短。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最终那坚定无比、仿佛能踏碎一切的前进号角,彻底击垮了他心中最后的侥幸。这不仅仅是一支军队,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高度凝聚的、拥有着恐怖精神内核的战争文明!
“噗——”
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赤术强行咽了下去,嘴角却依旧渗出了一丝暗红。极致的恐惧、无法理解的震撼、以及权力根基被动摇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陛……陛下……”身旁,一个穿着繁复羽毛祭袍、脸色比赤术还要难看的老祭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是长生天降下的神罚吗?还是……还是中原人请来的域外魔神?”
赤术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天空。那军队的虚影开始微微波动,如同水纹般荡漾,边缘处逐渐变得模糊、透明,显然这神迹(或者说魔迹)无法长久维持。但这短暂的展现,已经足够了。
足够在他心中种下永不磨灭的恐惧种子。
足够让整个龙城,他统治的核心,彻底陷入崩溃性的混乱。
殿外传来的,不再是之前内部权力倾轧时的压抑骚动,而是彻底的、失控的尖叫、哭喊、奔跑和撞击声。他甚至可以想象,他那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部落首领们,此刻恐怕也和他一样,被吓得魂不附体,或者在忙着收拾细软,准备逃离这座即将被“天兵”踏平的王城。
他的权威,他凭借武力和手腕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北蛮联盟,在这超越认知的力量面前,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一戳就破。
“不是魔神……”赤术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朽木,“魔神……不会有这样的……秩序。”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那军队的整齐划一,那音乐的磅礴纪律,都指向一种冰冷的、高效的、远超草原文明理解范畴的“秩序”。这种秩序,比单纯的毁灭更让他感到恐惧。
“是……是霍云……”又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是负责王庭守卫的万夫长,他连滚爬爬地冲进大殿,也顾不得礼仪,脸上满是惊惶,“陛下!外面……外面乱套了!有人看到,在城外乱石坡,有……有十几个人影,像是……像是霍云那支幽灵小队!”
赤术的眼瞳猛地收缩。
霍云!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败于此人之手,重伤逃回,已是他毕生耻辱。如今,这恐怖的天象,这诡异的军队幻影,竟然和霍云同时出现?
是巧合?还是……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难道这霍云,并非凡人?难道他背后,真的有这种如同神魔般的力量在支持?那大启王朝,何时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底蕴?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降维打击!
联想到之前战场上那些匪夷所思的“粪雨”、“臭气弹”,还有那能让玉藻前大人功败垂成的诡异力量……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那不是戏法,那不是侥幸,那只是这种恐怖力量微不足道的显现!
而现在,这力量,直接降临在了他的王庭,他的头顶!
天空中的幻影越来越淡,那百万雄师如同海市蜃楼般,正迅速消散。阳光重新透过变得稀薄的光影,洒落下来,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但恐惧,已经深深植根。
赤术看着殿外逐渐恢复明亮、却依旧混乱不堪的天空,又看向面前惊慌失措的臣子和祭司,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彻骨寒意,席卷了他全身。
他引以为傲的勇武,在那种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他费尽心机维持的权术,在那种秩序面前,不堪一击。
他赖以生存的草原和部落,在那支军队的虚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落后。
“噗——”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压制,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狼皮毛毯上狰狞的图腾。
“陛下!”
“快传巫医!”
殿内顿时一片大乱。
赤术却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呼喊,他瘫软在王座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门之外,望着那片刚刚上演了神迹(或者说噩梦)的天空。耳边,似乎依旧回荡着那雄壮、激昂、令他灵魂战栗的旋律。
恐惧,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将他连同他的王座,彻底吞噬。
他知道,无论那幻影是真是假,无论霍云带来了多少人,他都已经输了。输掉了勇气,输掉了斗志,输掉了作为北蛮之王的底气。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雄心勃勃、意图南下牧马的草原雄主,只是一个被无法理解的力量吓破了胆的、恐惧到极点的凡人。
龙城的混乱,在幻影彻底消失后,并未平息,反而因为失去了明确的、悬于头顶的威胁,而演变成了更加失控的抢劫、踩踏和部落间的零星冲突。王庭的权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而远在乱石坡上,霍云看着天空恢复澄净,看着下方如同炸开蚁窝般的龙城,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雪亮,映照出他冰冷而坚定的眼神。
国王的恐惧,已成定局。现在,是该去收获这恐惧结出的果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