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但京城的商界，却彻底变了天。
昨夜那场发生在祥和里的小小风暴，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整个行业的巨大海啸。
几乎所有财经媒体的头版头条，都被同一个名字霸占。
佳美超市。
《奇迹之夜！一家社区超市如何单日斩获八百万营收？》
《教科书式的绝地反击！佳美超市重新定义新零售！》
《年度最佳商战复盘：论价格屠夫如何被价格反杀！》
一篇篇深度分析文章，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从营销策略，到用户心理，再到供应链管理，把佳美超市开业首日的每一个细节都放在显微镜下，翻来覆去地研究。
而随着分析的深入，所有文章，无论角度如何刁钻，最终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无可辩驳的结论。
促成这场“佳美奇迹”的最大功臣，不是那个神秘的幕后老板闻人语。
也不是那个能力出众的营销总监苏眉。
而是华联超市京城区域总经理，赵海平。
……
佳美超市，二楼办公室。
胜利的狂欢过后，留下的是甜蜜的疲惫和加倍的忙碌。
核心团队正在开一个简短的复盘会，或者说，庆功会。
苏眉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她将平板电脑上的几篇爆款文章投影到大屏幕上。
“各位，都看看，来自全网的贺电。”
她笑着打趣道。
雷啸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看着屏幕上那些把他们夸上天的标题，嘿嘿直乐。
“这帮记者，昨天还等着看咱们笑话，今天这马屁拍的，差点给我拍晕过去。”
“关键是，他们拍对了。”
苏眉忍着笑，点开了其中一篇分析文章，将其中一段加粗的结论指给大家看。
“赵海平的疯狂价格战，本质上，是用华联集团几十年的信誉和真金白银的储备金，为我们佳美，做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覆盖全城的、强制性的免费广告。”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比我们自己还卖力。”
“他用最高分贝的喇叭，最铺天盖地的传单，告诉了全城的老百姓一件事：祥和里这边，有天大的便宜可以占！快来啊！”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哄笑。
方辰推了推眼镜，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从市场营销学的角度看，赵总这次的用户动员效率，是现象级的。他成功地把全城对价格最敏感、购买力最强、时间最充裕的那批大爷大妈，精准地筛选了出来。”
他指着屏幕上华联超市门口那张人山人海的照片。
“然后，他亲手把这些最优质、最核心的客户，像赶鸭子一样，全部聚集到了我们佳美超市的门口。”
“他替我们完成了最困难，也最耗钱的第一步：引流。”
“而且是超大规模的，精准引流。”
李建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他想了想，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老人家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先把人全吆喝过来，跟所有人说，他家有肉包子，一块钱一个！结果大伙儿跑过来一看，我们家不仅有肉包子，个儿还比他大，肉还比他多，居然只卖八毛！”
“这谁还买他的啊！”
“没错！”苏眉打了个响指，“当这群被‘绝对低价’吸引来的顾客，在咱们门口发现，佳美能提供‘更高品质的商品’和‘更低的价格’时，心理防线会瞬间崩溃，倒戈就成了必然。”
“赵海平烧掉的每一分钱，他贴出去的每一张海报，他喇叭里喊的每一句话，最终都变成了给我们自己添柴加火的燃料。”
“他辛辛苦苦搭好了台子，请来了观众，烧旺了气氛，然后，把我们推上去唱了这出开业大戏。”
“这已经不是商战了。”
苏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混杂着同情和解气的神色。
“这是活雷锋啊。”
办公室里，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就在这时，一个毒舌的财经博主，在他的专栏里，为赵海平这通匪夷所思的操作，起了一个极具传播力的外号。
“纵观整场商战，赵总的打法，深得一门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的精髓。”
“此神功，名为‘嫁衣’。”
“倾尽毕生功力，耗费所有资源，只为给他人做嫁衣裳。练至大成者，可于谈笑间，助对手一步登天，同时让自己走火入魔，筋脉寸断。”
“赵总，不愧是当世的嫁衣神功第一人！”
“嫁衣神功”这个词，像病毒一样，瞬间引爆了整个互联网。
它精准，刻薄，又带着一种戏谑的武侠风，完美地概括了这场商战的荒谬内核。
从行业论坛，到股票社区，再到各种聊天群。
赵海平，彻底成了二零零零年，整个京城商圈，年度最大的那个笑话。
……
华联集团，京城总部。
气氛压抑的紧急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赵海平像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罪人，独自站在会议室的中央。
他的西装依旧笔挺，领带也一丝不苟，但那张曾经写满傲慢和从容的脸，此刻却是一片死灰。
长条会议桌的首位，坐着一个从沪市总部连夜飞过来的，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
他是集团副总裁，主管华东和华北所有业务，是赵海平的顶头上司。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
他只是让助理，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到投影仪上。
然后，当着所有京城区域高管的面，一篇一篇地，打开那些网络上的热门文章。
他甚至亲自操控着鼠标，将那些被网友们顶到最高的评论，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赵总，感动华夏十大人物没你我不看！’”
“‘这哪里是价格屠夫，这是散财童子下凡普渡众生啊！’”
“‘我建议佳美超市给赵总送一面锦旗，上书八个大字：商界活佛，助人为乐！’”
最后，他的鼠标，停在了那篇关于“嫁衣神功”的专栏文章上。
他没有念，只是把那四个字，静静地投放在巨大的幕布上。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强行憋回去的笑声。
那笑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赵海平的耳朵里。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脸上血色尽褪，然后又涌上一阵病态的潮红。
羞辱。
这是比当众扇他一百个耳光，还要残忍一万倍的羞辱。
这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再用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体面”，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
“赵海平。”
总部的副总裁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法官在宣读判决书。
“集团决定，即刻起，免去你华联超市京城区域总经理的一切职务。”
“同时，总部将成立特别调查组，对你在此次事件中，违规动用集团区域储备金，并造成重大品牌形象损失和直接经济亏损的行为，进行彻查。”
“在调查结束前，你必须留在京城，随时配合。”
赵海平的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被砂砾堵住，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
胜利的喧嚣，逐渐归于平静。
傍晚时分，佳美超市依旧人潮涌动。
李建国没有参与年轻人的庆祝，他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那一张张因为抢到便宜好菜而心满意足的笑脸。
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张记录着八百多万营业额的报表，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卷曲。
他的脸上，没有狂喜。
而是一种外人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深深的，隐藏在眼底的……忧虑。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
想起自己的超市，也曾有过这样人山人海的辉煌。
也曾以为，只要东西好，价格便宜，就能永远这样红火下去。
可后来呢？
他看着楼下那个如同巨大漩涡般，疯狂吸纳着人流和金钱的超市，看着那些因为“充一百送二十”而毫不犹豫掏钱的顾客。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悄然浮现，像一朵小小的乌云，遮住了那轮胜利的太阳。
这场火，烧得太旺了。
旺到……让他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