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半旧的出租车，在路边一个急刹停下。
车门打开，闻人语抱着那个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木盒，走入了九十年代末独有的、喧嚣而燥热的空气里。
眼前，就是本市最大的邮币卡交易市场。
与其说是市场，不如说是一栋略显陈旧的筒子楼，一楼临街的铺面被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的格子间，外面挂着各式各样、颜色斑驳的招牌。
“高价回收”、“古币鉴定”、“错版珍邮”。
刺眼的红字，配上发黄的底板，像一张张饥渴的嘴，无声地招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空气中，混杂着纸张的霉味、劣质香烟的烟雾，还有人群攒动带来的汗味，形成一股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充满了机遇与陷阱的特殊气息。
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夹着人造革的公文包，在各个摊位前探头探脑。
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人手一把蒲扇，围在一起，对着一张小小的邮票争得面红耳赤。
嘈杂，混乱，却又充满了某种原始的生命力。
闻人语没有急着出手。
她抱着盒子，像一个误入此地的普通学生，安静地穿行在一条条狭窄的过道里。
她的脚步很慢，视线却在飞快地扫过每一个店铺。
【洞悉之眼】早已悄然开启。
在她的视野里，整个市场被无数条或明或暗的气运线条所笼罩。
大部分店铺上方，都缠绕着灰白色的、代表着“平稳交易”的线条，偶尔夹杂着几丝代表“欺诈”的浑浊黑气。
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最快速度将邮票价值变现的地方。
她需要一个足够贪婪，也足够有实力的买家。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家门面最大的店铺前。
“金玉斋”。
烫金的招牌，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放着各种成套的纪念币和邮票册，看起来是整个市场里最气派、最正规的一家。
店里人来人往，是所有店铺里生意最好的。
就是这里了。
闻人语抱着盒子，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小姑娘，要买点什么？”
柜台后，一个油光满面，脖子上戴着一根小拇指粗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
他就是店主，王金发。
王金发的视线在闻人语那张还带着学生气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落在了她怀里那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木盒上。
他的眼底，一抹精光飞快地闪过。
“老板，我不是来买的。”
闻人语将木盒轻轻放在了玻璃柜台上。
“我是来卖东西的。”
王金发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搓了搓手。
“卖东西好啊！我们金玉斋信誉第一，价格公道！来，打开让王哥我瞧瞧，是什么宝贝。”
闻人语依言打开了木盒。
当那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好的旧邮票，尤其是最上面那张蓝色的“全国山河一片红”露出来时，王金发脸上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尽管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快到几乎无法捕捉，却依然没能逃过闻人语的眼睛。
【洞悉之眼】的视野里，王金发头顶那条原本平稳的白色命脉线，瞬间被一股浓郁的、代表着“贪婪”与“欺诈”的黑气所污染。
黑气翻涌，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
但他掩饰得很好。
他拿起一副白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又拿起专用的镊子，动作显得极为专业。
“哟，都是些老邮票啊。”
他用镊子夹起最上面的几张，装模作样地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又迅速放下，动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敷衍。
他翻动的速度很快，似乎生怕闻人语看出他对其中某几张的特殊兴趣。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撇撇嘴，摇摇头，营造出一种这些东西都上不了台面的氛围。
闻人语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表演。
终于，王金发将镊子一放，摘下了手套。
他靠在椅背上，一脸的索然无味，看向闻人语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热情，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小姑娘。”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你这些东西啊，说句不好听的，都是些大路货，不值什么钱。”
他指着那沓邮票。
“你看这些，都是发行量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普通邮票，现在集邮的人少了，这种东西，邮局里成捆成捆地卖，跟废纸也差不了多少。”
他刻意避开了那几张最珍贵的，只挑那些最普通的说事，企图用以偏概全的方式，来摧毁闻人语的心理防线。
“也就是看着年份老一点，有点纪念意义罢了。”
闻人语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沉默，在王金发看来，是涉世未深的学生被“专家”的权威论断给镇住的表现。
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副“我发善心”的表情。
“不过呢，看你还是个学生，抱着这么一堆东西跑来跑去也不容易。”
“这样吧。”
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在闻人语面前晃了晃。
“五十块钱！”
“我呢，就当是做慈善，帮你处理掉这些废纸。你拿着钱，去买点好吃的，买两本参考书，不比守着这些没用的东西强？”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钱包，抽出五张十块钱的纸币。
啪！
一声轻响。
那五十块钱，被他重重地拍在了玻璃柜台上，推到了闻人语的面前。
他身体向后一仰，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施舍的、充满了对她无知笃定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深处，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即将得手的贪婪与得意。
仿佛在他眼中，眼前这个抱着宝山而不自知的小姑娘，已经是一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待宰的肥羊。
柜台上的五十块钱，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整个金玉斋里，人来人往。
空气中，那股属于金钱与欲望的味道，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烈了。
闻人语缓缓垂下眼帘，视线落在那五十块钱上。
然后，她抬起头。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被欺骗的愤怒，也没有被羞辱的难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王金发，平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