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每次都会戴上那副黑框老花镜,镜腿都快磨白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本封面卷边、纸都发黄的《宣言》,习惯性地歪着身子凑向火苗,眼睛眯成一条缝,费劲地认着字,然后用带着浓重草原方言的腔调,抑扬顿挫地读起来:“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
声音在空荡荡的食堂里飘着,透着股奇怪的仪式感。知青们坐在下面,有的竖着耳朵听,有的熬了一天活儿实在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还有人趁着黑,偷偷跟旁边人交换个疲惫的眼神,或者赶紧打个没人看见的哈欠。
大食堂不光是开会、学习的地方,还是搞“斗争”“思想改造”的阵地。知青颜东东是个南方来的小伙子,平时爱耍点小聪明,说话也没个把门的,一不小心就成了“活靶子”。针对他的批评大会也在大食堂开,队长脸拉得老长,一条一条数颜东东的“错”——要么是割麦子的时候躲在草垛后面偷懒被抓了,要么是私下抱怨了两句“活儿太多干不完”。
队长的语调冷得像冬天的风,每个字都像小刀子:“……颜东东同志这些思想和行为,性质严重得很!影响也坏透了!必须好好批判,严肃处理!”说完,他眼睛一瞪,看向人群后排:“颜东东!上来做深刻检讨!”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到颜东身上。颜东东脸白得像纸,头垂得快埋进胸口,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一步一步挪到前面,站在刚才队长站的地方。全场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张纸,那纸被揉得皱巴巴的,边角都快烂了,他想把纸摊平在桌子上,可那些褶子就像他心里的慌和愧,怎么捋都捋不平。他对着纸念起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还断断续续的,满是沮丧。
不过,不是所有被批评的知青都像颜东这么“老实”,总有几个不服输的“刺头”。宁波来的知青给这类人起了个外号叫“翘扁担”,意思是敢跟干部“顶杠”、爱提意见、不容易被驯服的“意见领袖”。
知青赖亮亮就是个典型的“翘扁担”。有次他也被拉到前面批评,面对队长的指责,他非但没低头,反而“噌”地一下挺直了腰,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脸上满是不服气。
他一点儿不怵队长,径直走到跟前,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做了件让全场都愣住的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本红塑料皮的语录本,飞快地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字,几乎把本子怼到队长鼻子底下,大声反驳:“队长!教员教导我们:‘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您今天这么处理,是不是没相信我这个群众的觉悟?我要求组织再调查!”
队长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硬气,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可他反应也快,立马从自己兜里也掏出本红语录本,手指在书页里飞快地翻。大食堂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场少见的“语录对决”。
终于,队长眼睛一亮,手指使劲戳在一行字上,声音一下子拔高,带着火气反“怼”回去:“赖亮亮!你别想狡辩!你看这条!伟大领袖说:‘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没有铁的纪律,怎么搞生产?怎么完成革命任务?你现在就是无组织无纪律!”
两本红册子在空气里“对峙”,响亮的口号撞来撞去,透着股那个时代特有的荒诞劲儿。刘忠华坐在下面,看着这一幕在大食堂里上演,心里的厌烦像草似的往上长。这种没完没了、光走形式没实在内容的会议、批判和学习,让他打心底里觉得累,觉得跟这儿格格不入。到最后,连带着这座又大又结实、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的大食堂,他都觉得越来越讨厌了。
每次长久的煎熬过后,等到大食堂的门一推开,草原上的风就裹着青草香涌进来,把屋里的烟草味和汗味冲散大半。刘忠华每次从沉闷的会议或学习里出来,都像被松了绑似的,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连骨头缝里的疲惫都能散掉些。比起大食堂里那些紧绷的时刻,他更愿意在歇工后,跟几个合得来的知青在草原上瞎逛,或是凑在知青宿舍的土炕上,分享点从家里带来的“稀罕物”。
同屋的王建军是北京来的,兜里总揣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他妈给烤的芝麻糖。每次晚上躺炕上,王建军就会掀开盒盖,抠出两块糖分给刘忠华和另一个知青李建国。
芝麻糖在嘴里慢慢化开,甜香裹着焦香,能把一天的苦累都盖过去。“我妈说这糖能补力气,让我多吃点,别在这儿瘦成猴。”王建军边说边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里闪着想家的光。刘忠华也会从行李袋里翻出天津老家寄来的酱菜,玻璃瓶一拧开,咸香扑鼻,就着窝窝头吃,能多扒拉两口饭。李建国是陕北来的,最会讲故事,晚上睡不着,他就讲老家的窑洞、黄河边的枣树林,还有他爷爷赶驴车的趣事,听得刘忠华和王建军眼睛发亮,好像跟着他的话,真的看到了黄河水奔腾的样子。
秋收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他们也能在地里找着乐子。有次割玉米,刘忠华发现玉米地里藏着一窝野兔子,灰扑扑的毛跟土坷垃一个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赶紧朝王建军使眼色,两人屏住呼吸,慢慢朝兔子窝挪过去。可还没等靠近,一只老兔子“噌”地窜出来,吓得他俩差点摔在玉米秆堆里,老兔子带着三只小兔子,一溜烟就没影了。“这兔子跑得比咱们割玉米还快!”王建军笑得直不起腰,刘忠华也跟着笑,手里的镰刀都忘了挥,连腰杆的酸痛都忘了。
草原上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有次他们去给生产队放羊,上午还晴空万里,中午突然刮起了小风,乌云像赶集似的往一块儿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