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堡垒的主厅内，原本永恒流转的基因星图此刻仿佛都黯淡了几分，所有的能量与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中央那台最为精密、结构最为复杂的氪星生命制造仓上。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设备运行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如同生命诞生前的心跳。
卡尔·艾尔站在制造仓前，他刚刚进行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操作——从自身抽取了极少量的骨髓，并成功分离出了纯净的、蕴含着他独特遗传信息的氪星骨细胞。这些细胞，将与艾莉娅呕心沥血编程出的“生命纤维”，以及经过特殊处理、处于万能状态的人造人类干细胞，在这神造般的仪器内进行史无前例的融合。
艾莉娅站在稍远一些的控制台前，手指悬在最终确认指令的上方，深吸了一口气，与卡尔对视一眼。卡尔熔金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他微微颔首。
艾莉娅按下了确认键。
制造仓内部瞬间被柔和而复杂的能量光芒充斥，无数细微的纳米级喷头开始工作，依据着庞大的计算数据，将三种截然不同的物质精准地喷射、编织、融合。能量流如同温柔的双手，抚过每一个正在成型的结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终于，当光芒逐渐平息，制造仓内部的稳定液变得清澈，一具全新的、洁白的骨架，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它静静地悬浮在溶液中，结构与人类女性骨骼惊人地相似，却又在细节处透露出一种超越人类的、流线型的完美与内在蕴含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能量光泽。生命纤维如同最细腻的神经网络，已经完美地融入了骨骼的微观结构，将它们与那极少量作为“模板”的氪星骨细胞紧密相连，人造干细胞则处于蛰伏状态，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成功了！至少，第一阶段，成功了！
卡尔的手，不自觉地轻轻贴在了冰冷的、透明的制造仓外壁上。艾莉娅甚至能看到他手臂肌肉那极其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那张总是冷硬如冰的脸上，线条前所未有地柔和了下来，熔金的眼眸中倒映着仓内那具洁白的骨架，仿佛在凝视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这……这将是他创造的第一个生命，氪星复兴的基石，他的……夏娃。
艾莉娅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一副真实的、由他们亲手“打印”出的骨架！但随即，一个观察到的细节让她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想制造一位女性？”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卡尔的深层计划隐私。她不禁猜想，就像许多生物繁衍需要两性一样，卡尔是否需要一个异性的氪星人来孕育未来的族群？那么，这具正在创造中的身体，难道就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未来的妻子？可是，其核心dNA又来源于他自己……这其中的伦理和关系让她一时有些混乱。她没有再细问下去，毕竟之后还要为其添加血肉神经，现在只是骨架。
而就在这时，卡尔面容上那罕见的、纯粹的柔和，与他凝视着制造仓时眼中流露出的、近乎创造者般的慈爱与期待，竟在一瞬间，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温暖阳光的克拉克·肯特的容颜，惊人地重合了！
艾莉娅再次怔住，呆呆地看着身侧这个男人。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暴戾与冰冷，真的像一位俯视着自己初生造物的、充满爱与责任感的神明。
“夏娃”……她之前只是随口一个玩笑般的称呼，此刻竟仿佛一语成谶。
卡尔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份创造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中，他的声线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他没有看艾莉娅，仿佛是在对着那具骨架低语，又像是在宣告一个伟大的事实：
“是的，她将是氪星第一位女性，” 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氪星之母。”
氪星之母……
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钟声，敲在艾莉娅的心上。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迅速垂下了眼睑，试图掩盖瞬间翻涌上来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辨明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沉闷的、酸涩的、堵在胸口无法抒发的感受。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与克拉克本自同源，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吗？如果是克拉克说出要亲手创造一个“夏娃”作为他的伴侣和种族之母……她一定会感到崩溃和无法接受。但此刻，面对卡尔，她不知道自己这份莫名的沉闷究竟源于何处。
卡尔没有听到预想中艾莉娅的回应，哪怕是公式化的祝贺，他将视线从那具承载着他无尽希望的骨架上抽离，看向孤独站在另一侧控制台前的艾莉娅。女孩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沉气息，与她身后那象征着重生与希望的制造仓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心里没由来的，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略的抽痛。
“怎么了。”他问道，语气比起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艾莉娅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科研层面。“没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死死地盯着控制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不敢看向卡尔，她怕在看到那张与克拉克一般无二、此刻却带着别样温柔的脸的瞬间，会控制不住眼底涌上的湿意，“那下一步就是神经系统的搭建，我已经有了初步想法。”
卡尔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突破带来的兴奋中，并没有特别去深究她声音里那细微的异样。他甚至难得地用了一种近乎轻松的语气肯定道：“看来生命纤维真的有效，你的思路是正确的。”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将给予你更高的数据访问和设备操作权限，以便我们后续更深入的合作。”
“好的。”艾莉娅的回答简短而生硬，她的目光依旧焦着在屏幕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直到这时，卡尔才清晰地感觉到女孩情绪的不对劲。不是专注，而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和低沉。一股强烈的不满瞬间涌上心头。
这个狡猾的人类女性果然并不希望他成功！之前的合作不过是迫于他的压力和监管，如今看到第一阶段取得重大进展，她感到失落了。甚至可能是在嫉妒他即将创造出的、真正属于他的“同类”！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方才的些许柔和，怒火重新点燃。
他冷笑一声，身影瞬间移动，飞到了艾莉娅的另一侧，迫使她无法再完全避开他的视线。
“看到项目的进展，很失望？”他的声音重新裹上了熟悉的冰碴，带着嘲讽，“那很抱歉了，陈小姐，我前进的脚步，无人能挡。”
艾莉娅捏着虚拟平板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她紧咬着牙关，没有讲话，用沉默对抗着他的指控。
这副沉默抗拒的姿态，彻底激怒了卡尔。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怒喝道：“艾莉娅·陈！你不要一次次的挑战我的底线！” 强大的声浪在主厅内回荡，“摆清你自己的位置！我想，你完全知道我当初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什么！” 他提醒着她作为“工具”和“囚徒”的本质。
艾莉娅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贝齿陷入柔软的唇肉，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不能哭！艾莉娅！忍住！她在心里疯狂地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流泪！
卡尔如毒蛇般冰冷的眼神，死死地凝视着女孩强忍情绪的侧脸，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大脑，看清里面到底藏着多少对他的抗拒与恶意。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令人窒息的威胁感，一字一句地说道：“做好你该做的事。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看似仁慈，实则残酷的诱饵，或者说，是警告：
“在‘夏娃’成功诞生之前，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乖乖’配合，” 他刻意加重了“乖乖”两个字，“也许，我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生路”……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艾莉娅耳边炸响！他……他这话的意思……难道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利用完她之后，就……？！
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她一直强撑的镇定和压抑的委屈。她的眼睛因难以置信而瞬间睁大，一直强忍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她苍白的面颊。
她抬起头，盈满泪水的、带着震惊与一丝被背叛般痛楚的眼神，直直地望向身侧的卡尔·艾尔。
卡尔被她这破碎的、充满了指控与悲伤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滞，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竟有些无法直视。
一股莫名的煎熬感攫住了他。男人烦躁地眯起眼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艾莉娅这副泪眼朦胧、仿佛被他彻底击碎的样子，不再多言，猛地转身，黑色披风掀起一阵冷风，瞬间消失在了主厅的入口处。
艾莉娅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那间狭小的卧室。金属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背靠着冰冷光滑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没有开灯，只有北极极昼的惨白微光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给房间蒙上一层阴郁的青灰色。
她没有起身，就那样蜷缩着，挪进了淋浴间。甚至没有脱去衣物，她直接打开了水阀，冰冷的水流瞬间倾泻而下，激得她浑身一颤，但她没有躲避，任由那刺骨的寒冷冲刷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洗去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热水器后知后觉地开始工作，水温逐渐升高，蒸腾的热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克拉克不会再存在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终判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她之前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试图唤醒他人性的努力，所有因他与克拉克相似的容颜而产生的恍惚与心软……在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卡尔·艾尔，就是卡尔·艾尔，一个视她为工具、并早已计划在利用完毕后将她清除的、冷酷无情的氪星之神。
拯救他？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温热的水流混合着脸上冰凉的泪水，蜿蜒而下。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细小抽噎，被哗啦啦的水声掩盖。
现在，她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目标——逃出去。
而要逃出去，她必须活下去。要活下去，在找到机会之前，她必须“认真”配合他的计划，取得他更多的“信任”，获得更高的权限，接触到堡垒更深层的秘密。
至于其他，关于那个“夏娃”，关于他未来可能创造的氪星族群，关于他话语里偶尔流露出的、让她心烦意乱的复杂情绪……她再也不敢，也不能去深想了。那只会让她软弱，让她迷失。
与此同时，在主厅与生活区连接的通道阴影处，卡尔·艾尔如同凝固的雕像，静静地悬浮着。他超人的听觉，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房间里传来的、被水声模糊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细微抽噎。
那声音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听觉神经上。他垂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仍未消散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隐秘的痛苦交织在胸中，让他烦躁不堪。
最终，他带着这团混乱的情绪，猛地转身，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重新回到了冰冷空旷的工作间，将自己重新投入那浩瀚的基因星图之中，试图用绝对理性的数据流，淹没所有不该存在的杂音。
当艾莉娅再次出现在工作间时，她的头发还带着湿气，但整个人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彻底。她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锁在了那间卧室里，带出来的，只有一个纯粹的研究者大脑。
她直接走向控制台，调出“夏娃”骨架的数据，提出了新的方案。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完全使用氪星的基因序列来构建她的神经系统，这能确保与骨架和未来血肉的最佳兼容性。当然，这仍然需要您的基因样本作为蓝本。”
女孩的语气恭敬而疏离，用上了正式的尊称“您”。卡尔稍稍皱眉，眼睛悄悄地打量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专注而清澈，仿佛几个小时前那个泪流满面、眼神破碎的女孩只是他的幻觉。这种刻意的、划清界限的礼貌，比之前的沉默或反抗更让他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不行。”他直接否决，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我的基因能量层级太高，稳定性也存在个体差异。大量复制用于构建精细的神经系统，风险不可控，这具初生的躯壳未必能承载。” 这是他基于科学判断的客观考量，并非刻意刁难。
说完，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艾莉娅，仔细审视着她被反驳后的反应。
艾莉娅只是微微蹙眉，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专业干练：“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那我们可以继续优化生命纤维作为神经传导基质的方案。”
她没有丝毫被否定后的不悦或抵触，完全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
卡尔眉头紧锁，她这种过于“正常”、过于“配合”的反应，反而让他觉得更加不对劲。这不像她。
沉默了片刻，他调动权限，一道新的光幕在艾莉娅的工作台旁展开。“我开启了你的二级数据访问权限，”
“你可以访问堡垒内部分非核心的氪星科学知识库，资料已实时翻译成你的母语。或许能为你提供新的思路。”
艾莉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看到新大陆般的、纯粹属于科研工作者的光芒。“谢谢。”她简短地道谢，然后立刻沉浸了进去，甚至没有再多看卡尔一眼。
浩瀚如烟的氪星知识向她敞开了大门。
无数超越地球想象的科技理论、物理法则、生命科学概念如同洪流般涌入她的脑海。她贪婪地吸收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她看到了许多精妙绝伦、却因为地球资源本质差异而无法实现的构想，也看到了关于氪星历史的只言片语。
一个曾经辉煌，最终却因资源匮乏而走向内乱与瓦解的文明。关于瓦解的具体过程，资料库中的记载似乎有所缺失，或者被刻意隐去，她没有询问，卡尔也从未对此做出过解释。
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艾莉娅完全投入到了这片知识的海洋中，科研的激情暂时压倒了一切。她的工作时间开始远远超出卡尔的要求，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一次，是艾莉娅通宵达旦。
而卡尔也没有离开，他悬浮在不远处，同样专注地研究着人造神经中枢的构建难题。工作间里只剩下数据流动的微光和仪器运行的低频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