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的晨雾，在经历了一夜的沉淀和挣扎后，终于显露出一丝力竭的疲态，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乳白色浓稠，而是化作了稀薄的、灰蒙蒙的纱幔，勉强能让目光穿透十几米的距离。林薇拄着粗糙的树枝，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脚底磨破的水泡与湿冷的鞋袜摩擦，带来持续不断的、钻心的疼痛。饥饿像一只贪婪的虫子，在她空瘪的胃囊里啃噬，带来一阵阵眩晕和虚弱。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和那点可怜的、基于苔藓判断的方位感，固执地向着东北方向跋涉。浓雾虽然淡了，但山林依旧如同没有尽头的迷宫，放眼望去，除了树，还是树。
体力正在迅速流逝。她感觉自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烛火，随时可能被这无边的山林彻底吞噬。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扭曲。她甚至开始出现幻听，仿佛听到沈惊鸿在呼唤她的名字，听到小慧在低声啜泣。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
她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腥甜的血味和剧烈的刺痛让她暂时驱散了昏沉的幻觉。她靠在一棵冷杉树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吹过的“沙沙”声，从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
林薇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手枪，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再次疯狂地擂动起来。是追兵？还是野兽？
灌木丛晃动了几下，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不是持枪的特务，也不是凶猛的野兽。那是一个背着竹篓、穿着打满补丁的土布衣服、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的山里人。他皮肤黝黑，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手里拿着一把小药锄，眼神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和打量，正愕然地看着举枪对着他的林薇。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稀薄的晨雾中对峙着。
林薇紧紧盯着对方，不敢有丝毫松懈。经历了“老周”的欺骗，她对这荒山野岭中出现的任何陌生人都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谁知道这个看似淳朴的采药人，会不会又是“山魈”或者崔明泉手下的另一重伪装？
那采药人显然也被林薇手中的枪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举起了手中的药锄，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官话紧张地问道：“你……你是哪个？做啥子的？咋个拿枪指到人？”
他的反应看起来真实而惊慌，不像伪装。但林薇不敢冒险。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林薇的声音因虚弱和紧张而沙哑，但握枪的手依旧稳定。
“我……我是这山下白石沟的，进山采点草药。”采药人指了指背后的竹篓，里面确实装着一些新鲜的草药，“你……你又是哪个？看你这个样子……不像山里人……”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虽然狼狈却质地尚可的衣衫、以及她握枪的姿势上，眼中疑虑更深。
白石沟？林薇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无法判断对方所言真假。
“我……我是逃难的学生，和家人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林薇迅速编造了一个理由，语气尽量放缓，但枪口并未放下，“老伯，您知道往北……往广安方向，怎么走最近吗？”
她不敢直接问去延安，只敢问一个大致方向。
采药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林薇，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他看到了林薇苍白疲惫的脸色，被划破的衣衫，以及那双几乎站立不稳、布满血泡的脚。犹豫了片刻，他指了指林薇来路的侧后方：“往北？你方向走反喽咯！往那边是越走越深，都是老林子，没得路滴。你要去广安，得往回走，绕过前面那个山头，看到一条干涸的河床，顺着河床往东走，大概……大概走大半日，能看到人烟。”
往回走？绕过山头？林薇的心沉了下去。且不说她还有没有体力走回去，那个方向，很可能正对着追兵而来的路径！
“除了那条路，还有别的近路吗？”林薇不甘心地问。
“近路？”采药人摇了摇头，“没得啥子近路咯。这山里头，就那一条老猎道还算好走点。女娃子，你一个人，还这个样子，在山里头太危险咯。要不……你先跟我回白石沟？我们村子虽然小，但好歹有口热饭吃，有地方歇脚。”
回村子？林薇心中警铃大作。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故意将她引向一个被控制的村庄？
她死死盯着采药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对方的目光虽然警惕，却显得相对坦荡，那是一种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中、面对陌生闯入者时自然的戒备，与她从“老周”眼中看到的阴沉和算计截然不同。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比之前任何选择都更加艰难的决定。去，可能自投罗网；不去，她可能真的会饿死、累死在这茫茫大山里。
巨大的疲惫和虚弱感阵阵袭来，林薇感觉自己的视线又开始模糊，持枪的手臂也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赌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枪，但手指依旧扣在扳机护圈外，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
“老伯……谢谢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而可怜，“我……我实在走不动了……如果能去您村里歇歇脚，喝口热水……感激不尽。”
采药人见林薇放下了枪，似乎也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要得，那你跟到我走嘛。小心点，路不好走。”
他转身，背着药篓，开始在前面带路，走的正是他刚才指出的、需要“往回绕”的方向。
林薇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精神依旧高度紧张，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视着四周，耳朵竖起着，留意着任何可疑的动静。她将手枪悄悄藏回袖中，但手指始终没有离开。
一路上，采药人很少说话，只是闷头赶路，偶尔会用药锄拨开挡路的荆棘。林薇默默观察着他走路的姿态、呼吸的频率，以及他对这片山林的熟悉程度。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像一个真正的、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山里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不算很高的山头。采药人带着她开始绕行。山路崎岖湿滑，林薇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意志力在支撑。
就在他们即将绕过山头，看到采药人所说的那条干涸河床时——
“汪汪汪！”
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突然从山坳的另一侧传来！紧接着，是几个人类的吆喝声！
林薇和采药人同时脸色一变！
采药人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是……是黑风寨那帮天杀的！他们咋个跑到这边来了？”
黑风寨！土匪！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巧合？还是……这个采药人根本就是把他们引到了土匪的活动范围？
她猛地后退一步，再次举起了手枪，眼神冰冷地盯住采药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采药人看到她再次举枪，也急了，跺脚道：“女娃子！你莫乱来！我要是跟他们一伙的，刚才就能喊人来了！黑风寨的人经常在这片山抢东西，我们村也遭过殃！快！跟我来，这边有个地方可以躲一下！”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林薇的手腕（避开了她持枪的手），力气出奇地大，拖着她就往旁边一处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山体裂缝跑去！
林薇被他拖着，踉跄了几步，狗吠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近，情势容不得她再多犹豫。她一咬牙，跟着采药人钻进了那道狭窄的裂缝。
裂缝内部是一个小小的、仅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天然石穴，入口被藤蔓遮挡，极其隐蔽。
两人刚藏好身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吠声。
“妈的，刚才明明听到这边有动静！”
“是不是看错了？这鬼地方……”
“再搜搜！寨主说了，抓到那俩娘们，重重有赏！”
土匪的交谈声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他们拨弄附近灌木的声音。林薇和采药人紧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采药人看向林薇，眼神复杂，带着后怕和一丝无奈，仿佛在说：“看吧，我没骗你。”
林薇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丝。或许……这个采药人，真的只是个偶然遇到的好心人？
宜昌，滨江一家嘈杂的茶馆二楼雅座。
沈惊鸿穿着一身商贾常穿的绸缎长衫，戴着墨镜，手里把玩着一对核桃，看似悠闲地品着茶，目光却不时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码头和街道。这里是组织在宜昌的一个情报交换点，负责人代号“船夫”，表面上是这家茶馆的老板。
“船夫”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他借着添水的机会，低声道：“惊鸿先生，您要打听的消息，有点眉目了。”
沈惊鸿精神一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马三确实在两天前到了宜昌，但他没有停留，当天就换乘了一条小船，沿着清江往上游去了。清江那条水路，可以通往鄂西、川东交界的好几个地方，具体目的地不明。”
清江……沈惊鸿眉头微蹙。这条水路四通八达，确实难以判断最终去向。
“另外，”“船夫”继续道，“您让我们留意的，关于合川、广安交界山区的最新动静。我们从一个刚从那边过来的山货商人那里听到点风声，说是昨天那边不太平，先是黑风寨的土匪好像在那片丢了人（估计是指被保安团打死那几个），后来保安团也去晃了一圈，再后来……听说有人在老林子深处，听到过女人的惊叫声和枪声，但具体位置说不清。”
女人的惊叫声和枪声！
沈惊鸿的心猛地一缩！这极有可能就是林薇！
“消息来源可靠吗？”
“那山货商人常年在那边跑，消息还算灵通，但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无法证实。”“船夫”谨慎地回答。
即使无法证实，这也是一条极其宝贵的线索！至少证明林薇可能在那一带活动过，而且遭遇了危险！
“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那一带我们的人？或者，能找到可靠的向导，进山搜寻？”沈惊鸿急切地问道。
“很难。”“船夫”面露难色，“那边山高皇帝远，我们的力量很薄弱，而且经过保安团和土匪这么一闹，各方都很警惕。冒然派人进山，风险太大，很容易暴露。”
沈惊鸿沉默了。他知道“船夫”说的是实情。在敌我势力交织、情况不明的区域，大规模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他焦灼的目光扫过窗外，忽然落在码头附近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的布告上——那是伪政府发布的“清乡安民”告示，旁边还贴着几张通缉令。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压低声音，对“船夫”说道：“如果……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大规模搜山，能不能……让别人替我们去搜？”
“船夫”一愣：“让别人？谁？”
沈惊鸿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比如……那些丢了人、憋着一肚子火的黑风寨土匪？或者……那些想要‘建功立业’的伪保安团？”
“船夫”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您是想……祸水东引？或者……借刀杀人？”
“无论是哪种，”沈惊鸿眼神锐利，“只要能把水搅浑，把更多的目光和力量吸引到那片山区，林薇她们被发现、甚至被我们的人先找到的机会就会增加！而且，土匪和保安团互相牵制，也能减轻她们直接面对的压力。”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巧成拙，将林薇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但此时此刻，沈惊鸿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为林薇争取那渺茫的生机！
“需要怎么做？”“船夫”也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所震动，但看到沈惊鸿决绝的眼神，他知道劝阻无用。
沈惊鸿凑近“船夫”，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布置起来……一条利用谣言、利益和仇恨编织的无形之网，开始悄然撒向川东那片动荡的群山。
而在群山深处，那个狭窄的石穴中，林薇和采药人听着外面土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短暂的危机解除，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