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江支流,水色浑浊,蜿蜒于川东连绵的丘陵与苇荡之间。林薇和小慧所乘的破旧渔船,如同漂浮在巨大绿色迷宫中的一叶孤舟,桨橹摇动的声音被无边的寂静吞噬,只留下水流舔舐船底的汩汩轻响,更衬得四周旷野死寂得令人心慌。
老赵依旧坐在船头,那根旱烟袋似乎从未离手,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他黝黑而布满沟壑的脸庞。他不再与林薇她们交谈,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望着前方水雾迷蒙的河道,或者侧耳倾听着什么,那副老农式的憨厚表象下,锐利的警惕感几乎要破体而出。
林薇心中的不安如同船舷边不断积聚的水汽,越来越浓重。这条“更隐蔽”的水路,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让她有种踏入未知陷阱的直觉。老赵的紧张不似作伪,但这紧张,是针对可能存在的追踪者,还是源于这条路线本身潜藏的危险?
她悄悄观察着那个沉默的船夫。他脊背佝偻,划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被江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但偶尔,当老赵回头与他眼神交汇时,林薇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言喻的默契,那绝非普通船夫与交通员之间应有的眼神交流。
“赵大叔,”林薇试探着开口,声音尽量放得轻柔自然,“我们这条路,大概还要走多久才能到下一个交通站?”
老赵回过头,脸上挤出惯常的憨笑:“周同志莫急,这条路是绕得远些,但安全。顺利的话,再有两三天,就能进入安全区域了。”他答得含糊,目光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船夫的方向。
船夫的桨似乎在水里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规律的划动。
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林薇的眼睛。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不对劲,很不对劲。
傍晚时分,渔船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河湾停下靠岸。河滩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和灌木,远处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
“今晚就在这里歇脚。”老赵跳下船,四下张望了一番,“我去找点柴火,生火做饭。周同志,你们就在船上等着,千万别乱走。”
他说着,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远处的灌木丛。
船夫则将船缆系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然后也跳下船,蹲在河边,默默地清洗着几根刚挖来的野荠菜,依旧一言不发。
船舱里,只剩下林薇和小慧。小慧显然也感到了气氛的诡异,紧紧挨着林薇,小声问道:“周姐姐,我……我有点害怕。赵大叔他们……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薇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安抚:“别怕,有我在。”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老赵借口找柴火离开,船夫在河边清洗根本不需要如此仔细清洗的野荠菜,这分明是在制造她们独处的机会,或者说……是在等待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河滩、芦苇、山林,寂静得可怕。这绝不是一个适合过夜的地方,视野不佳,进退无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夕阳的余晖彻底被地平线吞噬,天地间只剩下灰蓝色的暮霭。老赵还没有回来,船夫也依旧蹲在河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薇凑到小慧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小慧,听着,我们可能遇到麻烦了。等下我引开那个船夫的注意力,你什么都别管,立刻往那边的山林里跑,跑得越远越好,找个地方藏起来,天亮之前绝对不要出来!明白吗?”
小慧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涌出恐惧的泪水。
林薇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站起身,故意用较大的声音说道:“大叔,这河边风大,我有点冷,能帮我从包袱里拿件外套吗?”她指着放在船尾的包袱。
船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向船尾。
就在他转身背对河岸的瞬间!
“跑!”林薇低喝一声,同时自己却向着与山林相反的、芦苇更深的方向猛地跳下船,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
小慧则如同受惊的小鹿,用尽全身力气,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漆黑的山林之中,脚步声迅速被茂密的植被吞没。
船夫被身后的响动惊得猛然回头,只见林薇跳入了芦苇荡,而小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边!他脸上那副麻木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戏弄的惊怒和凶狠!
“妈的!”他骂了一句脏话,下意识就要去追跑进山林的小慧,但脚步刚迈出,又猛地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任务,转而狞笑着,拔出腰间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步步逼向林薇消失的那片芦苇荡!
“臭娘们!给老子滚出来!”
林薇伏在冰冷潮湿的芦苇丛中,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听到船夫的咒骂和逼近的脚步声,知道自己赌对了——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她!小慧暂时安全了!
她屏住呼吸,借助茂密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着河湾更深处匍匐移动。泥水浸透了她的裤腿,冰冷刺骨,芦苇叶边缘锋利,在她脸上手上划出细小的血痕,但她浑然不觉。
船夫在芦苇荡外缘搜索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匕首划开芦苇,发出唰唰的声响,越来越近。
“周晓芸!别躲了!乖乖出来,跟我们走,还能留你一条活路!”船夫的声音带着诱骗和威胁,“赵德贵(老赵)已经去叫人了,你跑不掉的!”
赵德贵!他果然不是真名!林薇心中冰冷。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从合川交通站开始,他们就已经踏入了陷阱!老赵和这个船夫,根本就是冒充地下党交通员的敌人!
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她林薇来的!是因为上海“青鸟”泄露的情报,还是重庆胡文瀚那条线的后续追杀?此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船夫的脚步声就在几步之外,林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鱼腥和汗臭的味道。她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把沈惊鸿留给她的、一直贴身藏匿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她最后的依仗。
就在船夫拨开她前方最后一丛芦苇,狞笑着伸出手抓向她的时候——
林薇猛地抬起头,手中冰冷的枪口直接抵在了船夫的眉心!
船夫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学生”身上竟然有枪!
“别……别开枪……”船夫的声音瞬间变调,带着哭腔,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泥水里。
“说!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林薇的声音冷得像冰,握枪的手稳如磐石,尽管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
“我……我们是……是‘干社’的人……是……是崔先生……崔明泉派我们来的……”船夫吓得语无伦次,“他说……说你是什么重要人物……抓到你……有大赏……”
崔明泉!果然是他!胡文瀚那条线上的毒蛇!
“赵德贵呢?他去叫谁了?”林薇厉声追问。
“他……他去前面……前面五里外的黑风寨……找……找瓢把子借人……说……说务必把你截住……”
黑风寨?听起来像是土匪窝!崔明泉竟然勾结了土匪来抓她!
林薇心念电转。赵德贵去搬救兵,很快就会带人回来,这里绝不能久留!
“转过身去!跪下!”林薇用枪口用力顶了顶。
船夫哆哆嗦嗦地照做。
林薇迅速用准备好的绳子(从船上悄悄顺来的缆绳)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又撕下他衣服上一块布,塞住了他的嘴。做完这一切,她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准备逃离这片河滩。
然而,就在她刚要迈步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子弹打在林薇身旁的芦苇杆上,打断了好几根!
“在那边!抓住她!”远处传来了赵德贵(老赵)声嘶力竭的呼喊,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他回来了!而且带来了土匪!
林薇头皮发麻,想也不想,立刻朝着与枪声来源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河湾下游更深处的芦苇荡,拼命跑去!
身后,枪声、呼喊声、马蹄践踏泥水的声音响成一片,火光也开始在远处晃动。至少有十几个人追了过来!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在泥泞的芦苇荡里,赤手空拳(手枪只剩下几颗子弹,不敢轻易使用),面对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和特务的追捕!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能逃出生天吗?小慧在山林里是否安全?而远在上海的沈惊鸿,是否已经清除了内部的威胁?他能否感应到,他深爱的女子,此刻正命悬一线?
漆黑的川东之夜,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光亮,只剩下求生本能驱使下的亡命奔逃,与步步紧逼的死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