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巷深处,那扇开启的门缝后,老余那张瞬间失血、写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凝固在昏黄的光晕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沈惊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将他钉在原地,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是……是你?!”老余的声音像是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见到鬼魅般的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愧疚。
“很意外吗,‘青鸟’先生?”沈惊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老余的耳膜,也扎进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几乎在沈惊鸿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身后的行动队员如同鬼魅般从两侧阴影中暴起!一人猛地撞开房门,另一人迅捷无比地用手枪抵住了老余的太阳穴,第三人也冲了进去,警惕地搜索屋内。
老余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就被死死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脸颊紧贴着粗糙潮湿的墙面,双臂被粗暴地反剪到背后,铐上了冰冷的手铐。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沈惊鸿迈步走进这个他曾来过数次、如今却弥漫着叛徒气息的安全屋。屋内陈设简陋,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无几,只是更加凌乱和……肮脏。空气中除了那股熟悉的霉味,还混杂着猫粮、人的汗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劣质消毒水的气味。
角落里,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被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动,弓着背,发出威胁的低吼,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搜!”沈惊鸿下令,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被按在墙上的老余。
队员们迅速而专业地展开搜查。床铺被掀开,地板被敲击,墙壁被仔细检查……很快,在灶台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掏空的砖块后面,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铁盒。
“惊鸿同志!”队员将铁盒递给沈惊鸿。
沈惊鸿接过铁盒,入手沉甸甸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本用密码写成的、厚厚的联络记录;几张不同角度的、沈惊鸿在不同时期的偷拍照(包括他养伤期间在慈安疗养院院子里散步的照片);一小瓶无色无味的液体(后来检验证实是剧毒氰化物);还有……一张泛黄的、边缘磨损的老照片。
沈惊鸿的目光在那张老照片上停留了片刻。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年轻日本女子,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眉眼与老余有几分相似的男孩,站在樱花树下,笑容温婉。照片背面,用娟秀的日文写着一行字:“致健次郎,愿吾儿安好。”
健次郎?沈惊鸿瞳孔微缩。这是“影武者”高桥健次郎的名字!这个男孩……是老余?老余是高桥的儿子?
一瞬间,许多疑团似乎有了答案。老余的潜伏,他为何能接触到核心机密,他为何在“影武者”落网后冒险行动,他为何对猫这种在日本人眼中带有特殊灵性意味的动物抱有异样情感……这一切,都源于他血管里流淌的另一半血脉,源于那个隐藏在异国他乡、却如同诅咒般缠绕他一生的父亲!
沈惊鸿拿起那本密码联络记录,翻到最新几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向重庆方面发出的警告信息,以及……一条尚未发出的、关于林薇(苏梅)隐匿点可能在北碚方向的情报推测!
看到这一行,沈惊鸿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老余这个毒蛇,竟然在试图将獠牙伸向远在重庆的林薇!
无边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老余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踢离地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还想动她?”
老余被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吓得浑身一颤,但随即,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混合着绝望和扭曲的疯狂浮现出来,他嘶声道:“动她又怎么样?沈惊鸿!你毁了我父亲!毁了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毁了你最在乎的人?只可惜……只可惜我慢了一步!没能……”
“砰!”
沈惊鸿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老余的脸上,打断了他恶毒的诅咒。鲜血瞬间从老余的鼻孔和嘴角涌出。
“带走!”沈惊鸿松开手,像是碰到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严加看管!我要他知道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吐出来!”
行动队员将瘫软如泥、满脸血污的老余拖了出去。
沈惊鸿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肋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浑然未觉。他紧紧攥着那本联络记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差一点……就差一点……薇薇就可能因为这条潜伏在最深处的毒蛇而遭遇不测!这种与毁灭擦肩而过的恐惧,比他自己面对枪林弹雨时更让他胆寒。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尤其是关于林薇可能暴露的风险,传递给重庆!尽管他知道,林薇很可能已经在转移的路上,但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林薇(周晓芸)所在的乌篷船,已经抵达了第一站——合川。
合川位于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江汇流之处,水陆交通便利,也因此鱼龙混杂,盘查比之前更加严密。在老何的巧妙安排下,他们一行人在一个偏僻的码头悄悄上岸,没有进入喧嚣的城区,而是被接到了城外一处依山傍水、看似普通的农家院落。
这里便是地下党设在合川的一个重要交通站。站长老赵是一位面相憨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农民,他热情地接待了风尘仆仆的几人,安排了热饭热菜和干净的住处。
“几位同志辛苦了,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有车送你们去下一站。”老赵笑着说道,但林薇注意到,他的眼神在扫过自己和另外两位同行者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评估。
一路的颠簸和紧张,让林薇疲惫不堪,但身处相对安全的环境,她紧绷的神经却并未完全放松。老康的叮嘱言犹在耳,她知道,越是接近目标,越不能掉以轻心。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江水声和田野里的虫鸣,林薇久久无法入睡。她拿出那枚素银镯子,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着。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惊鸿,你现在在哪里?是否平安?你知道我已经离开重庆,正在通往延安的路上吗?我们……还有重逢的那一天吗?
思念如同无声的潮水,在寂静的夜里将她淹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林薇惊醒。
“周同志,快起来!情况有变!”是老赵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迫。
林薇心中一凛,立刻起身穿衣。来到院中,只见老赵和老何脸色凝重地站在一起,另外两位同行的同志也一脸茫然和紧张。
“刚接到上级紧急通报,”老赵语速很快,“我们这条线可能出了点问题,有几个可疑的生面孔在合川出现,似乎在打听近期北边来的‘学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立刻改变原定计划,分头行动,绕道走!”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出了问题?是常规的风险,还是……与上海那条被发现的、关于她隐匿点的情报有关?她不敢细想。
“怎么分头?”老何冷静地问道。
“你和这位男同志一组,走早预定好的备用陆路,经广安、达县方向入陕。”老赵指向那位同行的男青年,然后看向林薇和小慧,“周同志,你和这位小慧同志一组,跟我走另一条更隐蔽的水路,我们从渠江绕行,虽然路程远些,但相对安全。”
分组行动,意味着风险分散,但也意味着力量削弱,尤其是林薇和小慧这两个女子,要跟随老赵走一条未知的“更隐蔽”的水路。
林薇没有犹豫,立刻点头:“我们服从安排。”
小慧虽然有些害怕,但也紧紧抓住了林薇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没有时间耽搁,众人迅速收拾好本就不多的行装。老何带着那位男青年,趁着晨雾未散,先行离开了院落,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之中。
而林薇和小慧,则跟着老赵,再次来到江边,登上了一条比来时那艘乌篷船更小、更破旧的渔船。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见到老赵,只是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上船。
渔船没有驶向主航道,而是沿着一条支流,逆着浑浊的江水,向着西南方向,驶入了一片更为荒凉、水网密布的区域。
两岸是茂密的芦苇荡和起伏的丘陵,人烟稀少。林薇坐在狭窄的船舱里,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原始景色,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却如同船舷边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老赵坐在船头,看似在悠闲地抽烟,但林薇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地扫过船后的水面,以及两岸的芦苇丛,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条“更隐蔽”的水路,真的安全吗?还是说,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中,踏入了另一张无形的罗网?
她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凉的银镯,仿佛那是她在这茫茫前路上,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上海与川东,沈惊鸿拔除了内部的毒牙,而林薇的归途,却似乎迎来了新的、未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