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季似乎永无尽头，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渗透进骨髓。林薇将那份从胡文瀚处得来的“内部资料”仔细研读后，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窗外的浓雾，愈发厚重。资料中真伪混杂的信息，刻意引导的论调，都指向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或者至少是一次险恶的试探。
她不敢怠慢，利用老康留下的紧急联络方式，将沙龙见闻、对胡文瀚和那个沉默男子崔明泉的观察，以及她对那份资料的分析判断，写成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通过死信箱传递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强迫自己恢复“苏梅”的日常节奏，备课、教书、批改作业，但内心的弦却始终紧绷着。她像一只敏锐的羚羊，在看似平静的草原上进食饮水，耳朵却时刻竖立，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危险的气息。
胡文瀚没有再主动联系她，仿佛那晚沙龙的邀请和资料的馈赠只是一时兴起的寻常交际。这种反常的平静，让林薇更加确信，对方正在观察她的反应，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她决定以静制动，绝不主动踏入对方可能设下的任何圈套。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后的国文课上，当她讲到岳飞《满江红》中“靖康耻，犹未雪”一句，谈及家国仇恨与匹夫之责时，台下一位平时颇为活跃、父亲似乎在政府某部门任职的男学生，突然举手发言，语气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世故：
“苏先生，我认为一味强调仇恨并非明智之举。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强敌环伺，我们是否更应该思考如何‘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甚至……寻求与国际社会合作，化解干戈？”
这番言论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显得格外刺耳。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其他学生也投来诧异的目光。
林薇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一个普通中学生能自发形成的观点，其背后必然受到家庭或特定环境的影响。她不动声色，没有直接驳斥，而是引导道：“这位同学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角度。那么请大家思考，何为‘韬光养晦’？是忍气吞声，放弃原则，还是在逆境中隐忍不发，磨砺自身？而‘国际合作’，又应该基于怎样的前提和底线？是平等尊重，共同抗敌，还是委曲求全，乃至丧权辱国？”
她将问题抛回给学生，组织了一场小型的课堂辩论。最终，在大多数同学倾向于“坚持抵抗，自强不息”的讨论中，那位男学生显得有些孤立，悻悻地不再言语。
但这件小事，却像一根针，扎在了林薇的心上。敌人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校园，试图影响下一代的思想。这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也更加坚定了她必须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坚持下去的决心。
就在林薇于重庆应对文化渗透的暗流时，上海的情势也陡然紧张起来。
沈惊鸿的身体在老康和“青囊”的精心照料下，终于恢复了大半，虽然无法与巅峰时期相比，但已具备了重新执行外勤任务的基本条件。组织的批准下来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追查“影武者”的任务刻不容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上海方面传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我们确认，‘影武者’已经离开了武汉，极有可能潜入了上海。”老康在慈安疗养院的密室里，对沈惊鸿说道，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而且，我们内线冒死传出的情报显示，梅机关似乎正在策划一次针对租界内抗日人士和进步文化机构的大规模秘密清洗行动，代号‘秋风扫叶’。‘影武者’很可能就是这次行动的直接指挥者。”
沈惊鸿眼神一凛：“目标是哪些？”
“初步名单上有十几人，包括几位坚持抗日的报业巨子、敢于发声的作家，以及我们几位隐藏在文化界的重要同志。”老康递过一张纸条，“行动可能就在近期。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要么转移这些同志，要么……阻止‘影武者’。”
沈惊鸿看着名单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这些人是民族的精神脊梁，是黑暗中不肯熄灭的灯火，绝不能被敌人的“秋风”扫落。
“我立刻去上海。”沈惊鸿没有丝毫犹豫。
“你的身份敏感，76号虽然暂时消停，但王启年那些人未必死心。此行危险重重。”老康提醒道。
“我知道。”沈惊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因为危险，我才更要去。我对上海熟悉，对‘影武者’的特征和可能的行动模式有了解。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外白渡桥下的东西，也该取出来了。”
那卷藏匿已久的微缩胶卷，不仅是赵仲明通敌的铁证，也可能包含着他之前调查时无意中拍下的、关于“影武者”或其他线索的更多信息。在当前的紧要关头，任何一点可能的信息都至关重要。
老康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只能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小心。我们在上海的人会全力配合你。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获取情报和协助组织应对‘秋风扫叶’，揪出‘影武者’是次要目标，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
“明白。”
两日后，上海外滩，夜。
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咸腥的水汽和隐约的寒意。距离外白渡桥不远的一处阴影里，沈惊鸿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码头工人服装，脸上做了简单的伪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江面上船只灯火闪烁，对岸浦东一片漆黑，更衬托出租界这边畸形的繁华与喧嚣。
他选择在午夜过后行动，这个时间行人稀少，巡逻的警察和暗探也相对懈怠。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76号的阴影依旧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根据记忆，他悄无声息地潜到外白渡桥靠近苏州河口的桥墩下。江水拍打着石壁，发出哗哗的声响，掩盖了他细微的动作。他摸索着记忆中的那个缝隙，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被淤泥包裹的小小金属管。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管取出，擦干净淤泥，迅速藏入怀中贴身的口袋。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得手之后，他立刻撤离，没有片刻停留，如同鬼魅般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之中。
在预定的一处安全屋——法租界内一家由地下党控制的、表面经营苏绣生意的小商铺后堂，沈惊鸿见到了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代号“掌柜”。“掌柜”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人。
“一路辛苦，惊鸿同志。”
“掌柜”与他紧紧握手，语气带着关切和凝重，“情况紧急，‘秋风扫叶’的行动比我们预想的可能还要快。这是最新的情报。”
“掌柜”递给沈惊鸿一份名单，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名字，旁边标注着可能的住址和活动规律。“根据内线消息，梅机关的行动队已经集结，很可能就在这两三天内动手。我们正在全力安排名单上的人员转移，但有些人……态度坚决，不愿离开，或者心存侥幸。”
沈惊鸿快速浏览着名单，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郑苹如，一位活跃于上海社交界、以美貌和才华着称的年轻女性，同时也是坚定的抗日志士，曾多次利用其身份窃取日伪情报。她也是名单上被重点标记的人员之一。
“郑小姐……”沈惊鸿眉头微蹙，他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知其性格刚烈，不畏艰险。
“她拒绝了我们转移的建议。”“掌柜”叹了口气，“她说她有自己的渠道和方法，坚持要留在上海，继续她的工作。”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对于这样的同志，他心怀敬意，却也深知其处境之危险。“影武者”策划的行动，必然周密狠毒，绝不会因为目标的身份或意志而手软。
“当务之急，是摸清‘影武者’的指挥位置和行动的具体时间、方式。”沈惊鸿沉声道，“只有掌握主动，我们才能有效拦截或破坏他们的行动。”
“我们也在全力追查，但‘影武者’非常狡猾，行踪不定。我们监听到的无线电信号依旧飘忽，难以定位。”“掌柜”面露难色。
沈惊鸿从怀中取出那个微缩胶卷：“这是我之前藏匿的一些资料，或许里面有线索。需要立刻冲洗出来。”
“我马上安排。”
“掌柜”接过胶卷，立刻吩咐手下人去办。
等待冲洗结果的时间里，沈惊鸿也没有闲着。他凭借对上海地形的熟悉和对日特行动手法的了解，与“掌柜”一起分析“影武者”可能选择的指挥点。既要便于观察和控制行动，又要相对隐蔽安全，还要有畅通的通信条件……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并不多。
“霞飞路的盖世太保咖啡馆、虹口区的六三花园、还有……极司菲尔路55号，原杜月笙的一处隐秘公馆，现在似乎被一个日本商会占用。”“掌柜”列出了几个可疑地点。
“极司菲尔路55号……”沈惊鸿喃喃道，这个地方离76号不远，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确实是个适合藏身和指挥的好地方。
就在这时，负责冲洗胶卷的同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掌柜的，惊鸿同志，胶卷冲洗出来了！里面除了赵仲明接头的照片，还有几张意外的收获！”
沈惊鸿和“掌柜”立刻凑过去看。在放大镜下，除了之前已知的赵仲明与“影武者”（背影）的接头照外，还有几张连续拍摄的照片，似乎是沈惊鸿当时在跟踪赵仲明时，无意中拍到的“影武者”在另一个场景下的侧影和半侧面！虽然依旧不够清晰，但比之前那张背影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更重要的是，在其中一张照片的背景里，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路牌，上面模糊的字迹经过技术处理，可以辨认出是“极司菲尔路”！
“极司菲尔路！”沈惊鸿和“掌柜”几乎同时出声！
线索指向了那里！原杜月笙公馆，现在的日本商会！
“看来，我们的‘影武者’先生，对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或者说，他很喜欢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活动。”沈惊鸿眼中寒光一闪。极司菲尔路是76号势力范围，在那里设立指挥点，确实有灯下黑的意味。
“我立刻安排人手对55号进行严密监视！”
“掌柜”当机立断。
“不够。”沈惊鸿摇头，“监视只能确认他是否在那里，无法得知具体的行动计划和时间。我们需要更深入的信息。”
他看向“掌柜”，语气决然：“我想办法，接近55号。”
“太危险了！”“掌柜”立刻反对，“那里戒备必然森严，你身份敏感，一旦暴露……”
“我们有内线吗？哪怕是最外围的，比如负责供应食材、清洁之类的？”沈惊鸿问道。
“掌柜”沉吟了一下：“有一个，是负责给那家商会送蔬菜的老王，是我们的基本群众，但他接触不到核心。”
“足够了。”沈惊鸿道，“让他帮我弄一套送货人的衣服和通行证，我冒充他的人进去。不需要深入，只需要观察外部警戒情况、车辆进出，或许能听到一些零碎的信息。这比在外面干等要强。”
“这……” “掌柜”深知此举的风险，但看到沈惊鸿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当前迫在眉睫的危机，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来安排。但你必须答应我，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离，绝不可恋战！”
“放心，我惜命得很。”沈惊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冷意的笑容，“还没见到想见的人，我不会轻易把命丢在这里。”
他想到了林薇，想到她在重庆可能面临的暗流，心中那份牵挂成了他必须活下去的又一重理由。他要清理掉眼前的威胁，然后，回到她身边。
双城之间，迷雾深锁。林薇在重庆用笔杆守护着精神的防线，而沈惊鸿则在上海潜入虎穴，与时间赛跑，试图扼住“秋风扫叶”的咽喉。他们相隔千里，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在各自的战场上，为了同一个黎明，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