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刮过空旷的瓦砾场,卷起细碎的尘土和残雪,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夜,黑沉沉的,不见星月,只有远处安置点临时架设的几盏探照灯,将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冰冷地扫过这片巨大的、正在被缓慢吞噬的废墟伤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新翻冻土的腥涩气息,还有推土机白日里留下的、尚未散尽的柴油味,混合着废墟深处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腐烂的陈腐气味,沉重得令人窒息。
窝棚里,那盏油灯的火苗跳动得异常微弱,灯油将尽,光线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棚外呜咽的寒风掐灭。棚顶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破草帘子缝隙里不断钻进刺骨的冷风。这方庇护了他们最艰难岁月的“堡垒”,在重建的巨轮碾压过来之前,已显出摇摇欲坠的颓势,正经历着它最后一个、也是最寒冷的长夜。
沉默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压在窝棚里每个人的胸口。明天,就是搬离的日子。东边那片新建的、整齐划一却冰冷陌生的临时板房区,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嘴,等待着吞噬他们,也吞噬掉这个用血泪和绝望垒砌起来的“瓦砾之家”。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弯得更深了,几乎要伏到冰冷的泥地上。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身下那冰凉粗糙的泥土。指尖划过微小的石子,带来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钝痛。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逡巡着这个狭小破败的空间——每一道被烟火熏黑的棚顶塑料布褶皱,每一块用来垫脚的、棱角早已磨圆的碎砖,土墙上那些被卫民涂抹得浓烈鲜艳、又被雨水冲刷得斑驳陆离的太阳图案……最后,那沉甸甸的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地钉在了窝棚深处那方小小的青瓦围栏上。
“光光的家”。
那四个深深刻在冰冷青瓦上的字,早已被无数次绝望的抚摸、希望的擦拭磨得边缘光滑圆润,字痕却愈发深邃清晰,如同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这方寸之地,是大姐苏秀兰用生命托起的孤岛,是晓光在这片死亡之海中降生的摇篮,是他们兄弟仨用血、用汗、用命,从地狱边缘刨出来、撑起来的一片天。它承载了太多的恐惧、挣扎、痛苦,却也承载了晓光第一声模糊的“纠”,承载了那一小碗飘着油星的肉汤带来的虚幻满足,承载了无数个在绝望中相互依偎的冰冷长夜……它不仅仅是个遮风挡雨的窝,它是他们活过的证据,是他们挣扎着不肯沉没的锚点。
离开这里,就像要硬生生剜掉心头一块连着筋、带着血的肉。苏建国深陷的眼窝里一片干涩,滚烫的泪早已在心底熬干,只剩下沉沉的、化不开的灰烬。
苏卫东靠坐在断墙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赤红的双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警惕的光,像两簇在寒风中不肯熄灭的幽火。搬迁,对他而言,意味着暴露,意味着未知的审视。那只完好的左手,一直无意识地按在腰间冰冷的钢筋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在乎住哪里,他在乎的是这方青瓦围栏里的小小世界会不会被侵扰。他的目光,同样死死锁在“光光的家”上,守护的姿态紧绷如即将离弦的箭。离开这个熟悉的、由他亲手加固过的堡垒,投入陌生的“板房区”,让他心底那股暴戾的不安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苏卫民蜷缩在离青瓦小床最近的地方,怀里紧紧抱着他的“金刚”石头,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和依靠。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窝棚,扫过墙上那些他引以为豪的太阳,扫过角落里堆放的破包袱。搬迁通知单上冰冷的铅字他看不懂,但大哥身上弥漫的、如同实质的悲恸,二哥周身散发的、令人窒息的戾气,还有这窝棚里前所未有、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人的气氛,都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让他感到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慌。他不懂为什么要走,他只知道,墙上的太阳是他画的,青瓦小床是光光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和光光的!他不能离开!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抱着“金刚”的手臂收得更紧。
“收…收拾吧。”苏建国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艰难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下拖得老长,微微摇晃。
他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走向窝棚深处那方青瓦围栏。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在青瓦小床边缓缓蹲下,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围栏上那深刻冰凉的刻痕——“光光的家”。指尖下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抚摸一段凝固的、血泪交织的时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然后,他伸出双手,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的慢镜头,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地,开始拆卸那些垒砌“光光的家”的青瓦。每一块瓦片都被他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检查着,用破布擦掉上面的浮尘。他挑出了刻着字的那块,挑出了晓光第一次生病时吐奶浸染过的那块,挑出了被卫民画上小小太阳的那块……他将这些承载着特殊印记的瓦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块一块,轻轻地、珍重地放进一个相对干净的破包袱皮里。包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苏卫东默默地看着大哥的动作。当大哥开始拆瓦时,他赤红的双瞳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仿佛要阻止这“破坏”。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窝棚里来回踱了两步。最终,他停在了窝棚顶那块最大的、相对完好的蓝色塑料布下。那是他费尽心思找来,用铁丝加固了无数遍,替晓光挡了不知多少风雨的“屋顶”。他盯着那块塑料布,眼神复杂。然后,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却又在触碰到塑料布时放轻了力道。他用力地、却又小心翼翼地,将固定塑料布的铁丝一根根拧开。当最后一条铁丝被解开,那块巨大的蓝色塑料布哗啦一声垂落下来,带着积年的尘土和冰冷的潮气。
苏卫东没有犹豫,迅速地将这块沾满尘土的塑料布卷起,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珍重,卷成一个粗大的筒,用草绳紧紧捆扎好。他不需要言语,但行动表明了他的选择——他要带走它。这方寸“屋顶”,是他为晓光撑起的天空。
苏卫民看着大哥拆青瓦,看着二哥扯塑料布,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不解!他们在拆光光的家!他们在拆他的太阳!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发出嘶哑的尖叫:“不拆!…光光的家!…太阳!…在!” 他扑向那面画满了太阳的土墙,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墙壁,仿佛要用血肉之躯阻挡这场“破坏”。
苏建国停下了拆瓦的动作,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疲惫和无奈,看向卫民。苏卫东卷塑料布的动作也顿住了,赤红的双瞳里戾气翻涌,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蜷缩在角落破包袱里的晓光,被这突然的动静惊扰,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这声细微的哼唧,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击中了狂躁的苏卫民。他护墙的动作猛地僵住,转过头,看向晓光的方向。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昏暗中睁开,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不安。
卫民看着晓光,再看看自己死死护住的墙壁。他红肿的眼睛眨了眨,巨大的混乱和挣扎在那片混沌的脑海里翻腾。光光醒了…光光害怕…墙上的太阳…是画给光光看的…
突然,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又无比郑重的决定。他不再尖叫,不再死死护墙。他默默地转过身,红肿的眼睛里依旧噙着泪,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拗。他走到墙角,从他那个破棉袄的“弹药库”里,翻找出一截只剩下小指长短的、颜色最鲜艳的橘红色蜡笔头——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他不再看大哥和二哥,径直走向那面他守护的土墙。他没有选择那些保存相对完好的墙面,而是走向了靠近门口、最容易被风雨侵蚀、也最破败的一面墙。那里,雨水冲刷的痕迹最重,泥土剥落,露出里面粗粝的石块。
他跪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身体前倾,沾满冻疮和蜡笔灰的手,紧紧捏住那小小的蜡笔头。他不再像往常那样随意涂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力气,在那片最破败的墙面上,用尽蜡笔头最后的生命,一笔一笔,用力地画了起来!
线条粗犷笨拙,却饱含着一种惊人的力量!他用橘红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大半面破墙的圆圈!接着,在圆圈周围,画出无数道短促、密集、如同火焰般向外放射的芒线!最后,他在圆圈中央,用指甲,一下!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深深地刻下了一个巨大的、向上弯起的、咧开至极限的嘴巴!
一个巨大无比、颜色浓烈到刺眼、咧着夸张笑容的“笑脸太阳”,在破败的墙面上诞生了!那笑容,仿佛要穿透这绝望的寒夜,燃烧掉所有的不舍和悲伤!
画完最后一笔,那截小小的橘红色蜡笔头彻底磨秃,化作齑粉,从卫民指间簌簌落下。他沾满蜡笔灰和泥土的脸上,泪水终于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灰尘,冲刷出泥泞的沟壑。他指着墙上那个巨大、鲜艳、咧着嘴的太阳,对着刚刚被大哥抱起来的晓光,又哭又笑,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光光…看!…太阳!…最大!…笑!…金刚…保护!…永远…在——!”
嘶哑的喊声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也狠狠撞在苏建国和苏卫东的心上!
苏建国抱着晓光,佝偻的背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砸在晓光裹着的破布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看着墙上那个巨大、鲜艳、带着卫民全部情感和告别的太阳,再看看怀里懵懂无知的晓光,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哽咽。
苏卫东站在阴影里,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墙上那个巨大的太阳。那浓烈到几乎灼伤视网膜的色彩,那咧到极限的笑容,像一道狂暴的闪电,狠狠劈开了他心中翻涌的戾气和不安!他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力量松开了。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用沾满泥土和铁锈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昏黄的油灯,火苗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窝棚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压抑的哽咽,还有苏卫民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嘶哑重复:“太阳…在…永远在…”
苏建国抱着晓光,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他轻轻放回青瓦小床里。晓光的小手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指尖轻轻拂过包袱皮里露出的、冰冷坚硬的青瓦一角。那冰凉的触感,来自她生命的起点之地。
黑暗中,苏建国布满冻疮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几块包裹好的、刻着字的青瓦。指尖下的冰凉,是告别,也是带着体温的传承。
窝棚外,探照灯的惨白光柱扫过,瞬间照亮了棚内一角——墙上,那个巨大、鲜艳、咧着夸张笑容的橘红色太阳,在冰冷的黑暗中,如同一轮永不沉没的图腾,沉默地燃烧着,照亮着这个即将被遗弃的“瓦砾之家”最后的夜晚。它无声地宣告着:有些东西,瓦砾掩埋不了,迁徙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