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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薯田那“紫云漫野,金玉土中藏”的诗碑,连同那片绚丽的紫色花海,不仅成了东塘村一道崭新的风景,更在州学士子与往来行人中口耳相传,成了李青禾劝农有成、乃至文与农相得益彰的象征。那朴拙石碑立于田埂,沐浴风雨日光,与摇曳薯花相伴,仿佛已然融入了这片土地的呼吸。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李青禾的崛起,东塘的变迁,触动的不仅是旧有的观念,更直接损害了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尤其是那些曾被她的举措压制、或心怀宿怨者。陈大柱虽已病故,但其家族中一些依附于他家、往日也曾欺压过李青禾的远亲近邻,眼见着这“休弃之妇”非但没有潦倒,反而步步高升,名动州府,连带着整个东塘都气象一新,心中那股嫉恨与不甘,如同毒草般滋长。那日陈婆求药被五文钱断情,陈大柱出殡李青禾棺前无泪,更是将这份怨毒推向了顶点。

那薯花诗碑的立起,在这些人眼中,无异于李青禾踩着他们陈家的脸面,风光炫耀!那“金玉土中藏”,仿佛就是在讥讽他们陈家有眼无珠,丢弃了真正的“金玉”!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条黑影如同鬼魅,再次悄然潜至西山薯田。此番,他们的目标明确——正是那方立于田埂、刻着诗句的青石碑。

没有多余的言语,沉重的铁锤带着积攒已久的愤恨,狠狠砸向石碑!

“哐!咔嚓——!”

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石碑应声而裂,从中断为两截,上半截轰然倒地,摔得四分五裂,那“紫云漫野日,金玉土中藏”的诗句,在暴力之下变得支离破碎,与泥土、碎薯藤混杂在一起。

陈氏余党砸诗碑。

破坏者发出几声压抑而快意的低笑,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上次砸碎万民碑一般,以为能再次隐匿于夜色。

然而,他们低估了这方诗碑如今的影响力。

次日清晨,前来观瞻薯花、吟诵诗碑的州学士子们,首先发现了这令人痛心的一幕。昔日与紫花相映成趣的诗碑,此刻已是一地狼藉的碎石。学子们惊呆了,随即涌起巨大的愤怒。这石碑,不仅是风景,更是他们亲手参与田课、体悟农事的见证,是连接他们与这片土地的精神纽带!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卑劣之徒!”

“此碑乃我等与东塘农人共情之证,毁碑即是践踏我等心血!”

“必须揪出凶手,严惩不贷!”

群情激愤之中,曾因拒不下田被罚抄《悯农》的张承嗣,此次却站了出来。那百遍的抄写,那日花海前的震撼,已悄然改变了他。他面色沉毅,朗声道:“诸位同窗!此碑虽立於东塘,然其意涵,关乎文风与农本之交融,关乎吾辈知行之践履!毁碑之事,非独辱李师,亦是向我州学、向天下重农之风挑衅!我等岂能坐视?”

在他的倡议和组织下,州学学子们联名写就了一份言辞恳切又义正词严的状纸,详细陈述了诗碑的意义、被毁的经过与影响,并联名画押,直呈州府衙门!

学子联名告官。

这已非简单的乡间纠纷。州学学子,乃一州之菁英,未来之栋梁,他们的联名上告,立刻引起了州府的高度重视。加之李青禾“劝农女史”的身份,以及此事背後可能涉及的对朝廷重农政策的挑衅,州府不敢怠慢,立刻派下干员,会同县衙,严查此案。

东塘村就这麽大,当夜虽无目击,但陈家余党平日怨怼之言早已流露,稍加排查,便锁定了嫌疑人。在官府的威压与学子们的舆论压力下,那几名砸碑者很快便被缉拿归案,对罪行供认不讳。

案件审理迅速。毁坏农田标识、破坏文农相融之象,证据确凿,影响恶劣。州府判决:首犯杖责三十,监禁一年;从犯各杖二十。此外,判令陈氏一族,负责赔偿损失,并在原址,重新修建一座更为坚固、且有遮护的碑亭,以护卫新碑,并示惩戒。

罚修碑亭。

陈家族人面对如此判决,虽满心不愿,却也无力反抗,只得变卖部分家产,雇请工匠,在西山薯田的田埂之上,动工修建一座八角石亭。亭子虽不算宏丽,却也坚固朴实,足以为其中的诗碑遮风挡雨。

亭成之日,需题写匾额。该题何字?工匠请示李青禾。

李青禾站在新亭前,看着那尚未悬挂匾额的空处,深陷的眼窝里思绪流转。她未曾选择彰显功绩的词句,也未用风花雪月的雅称。她想起了那场田课风波,想起了那百遍《悯农》的罚抄,想起了这片土地所孕育的一切,其根本何在。

她取过笔,蘸饱浓墨,在准备好的木匾上,缓缓写下了两个沉甸甸的大字——

“悯农”。

亭匾题“悯农”二字。

二字既成,被郑重地悬挂於碑亭之上。“悯农亭”——自此成了这片薯田、这方诗碑、乃至东塘村这一段特殊历史的新标记。它不仅仅是保护一座诗碑的建筑,更像是一座无声的警钟,时刻提醒着所有见到它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无论学问深浅,都当对这片养育众生的土地,怀有一份最起码的敬畏与悲悯。

那断裂的诗碑残骸,并未被丢弃,而是被李青禾命人小心收起,与当年万民碑的碎石一样,铺在了碑亭通往田间的小径上,任人踩踏。破碎的过往,化为了坚实的路基。

塘埂方向。 夏雨初歇, 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正好落在新立的“悯农亭”上空。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水对岸。 浑浊的目光…… 穿越雨後的清新, 凝视着那座崭新的碑亭与亭额上那两个墨色浓重的大字。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石碑碎裂声与亭匾落成之庄严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诗——……” 声音顿了顿, 似在聆听那玉石俱焚时的最后绝响。 “…——碑——…” “…——碎——…”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破坏与重建、怨恨与宽宥交织的深沉洞见, 向下一点。 “…——玉——…”

“诗碑碎玉——!!!”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七彩的虹光与湿润的泥土气息。 亭内, 新镌刻的诗碑静静矗立,“紫云漫野日,金玉土中藏”的诗句在亭荫下显得愈发沉静。 那场由嫉恨引发的风波—— ……最——……终——……以——……一——……座——……名——……为——……“——……悯——……农——……”——……的——……亭——……子——……,——……完成——……了——……它——……的——……轮——……回——……与——……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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