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藤蔽野”带来的震撼与“土里掘出金疙瘩”的童谣,如同最迅猛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东塘村乃至周边所有村落。那堆积如山的紫皮番薯,那蒸熟后满村弥漫的甜香,那远超任何传统作物的惊人产量,无一不在冲击着每一个农人固有的认知。前来工坊打听、求购、哪怕只是看一眼“金疙瘩”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
然而,那二十筐收获的番薯,虽看似众多,若作为种薯分发,面对嗷嗷待哺的四乡八邻,无异于杯水车薪。更关键的是,许多最需要这耐旱高产作物来活命的,恰恰是那些家无余粮、囊空如洗的贫苦农户。他们连这个冬春都未必能熬过去,又如何拿得出钱粮来换取这希望的种薯?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映着工坊外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又眼巴巴望着番薯堆的农人,心中早已有了决断。这“金疙瘩”,绝不能成为富户囤积或贫者望洋兴叹之物,它必须尽快、尽可能地播撒到更多需要它的土地上去,尤其是那些贫瘠的、被赋税和干旱折磨的旱地山坡。
这一日,她将周娘子、钱周氏及几位在“妇农会”中素有威望的成员唤至库房。库房里,那二十筐番薯被妥善存放在干燥通风处,如同沉睡的宝藏。
“番薯之利,诸位已见。然种薯有限,求者甚众,尤以贫家为甚。”李青禾嘶哑的声音在库房中回荡,“我意,设‘薯种贷’。”
“薯种贷?”周娘子等人面露疑惑。
“正是。”李青禾颔首,目光扫过那些紫皮番薯,“凡诚心种植、却无力购种之贫户,春耕时,可来此借贷薯种。标准嘛……”她略一沉吟,“便定为一斤。待秋收后,归还两斤。”
春贷一斤,秋还两斤!
众人闻言,先是咋舌,觉得这利息似乎不低。但转念一想,番薯产量如此骇人,春种一棵藤,秋收一窝薯,一斤种薯下去,只要照料得当,收获数十斤乃至上百斤亦非难事,归还两斤,实在算不得沉重。
“此法大善!”钱周氏最先明白过来,击掌赞道,“既解了贫户无种之困,又能让这种薯如滚雪球般,越贷越多,惠及更多人!”
“然,”李青禾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天有不测风云。若遇大旱、洪水、虫灾乃至……如我们之前所遇的薯瘟,致颗粒无收,借贷之家已无力偿还,又当如何?难道要逼得他们卖儿鬻女不成?”
众人沉默下来,这正是最残酷的现实。
李青禾取过纸笔,一边缓缓书写,一边嘶哑道:“故,需立契为凭。契书上须明载:春贷一斤,秋还两斤,此为基础。但若遇天灾人祸,经查验属实,确系无力偿还者,则……欠贷勾销,免还!”
遇灾免还!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震得周娘子等人心头剧颤。这是何等的担当与气魄!
“那……若年景极好,大丰收呢?”赵三娘忍不住问道。
李青禾笔尖未停,继续书写:“若遇丰年,风调雨顺,亩产远超常例,则借贷之家,需在归还两斤之外,另加半成收获,作为感念,亦助薯种银行积蓄,以备不时之需,惠泽后来者。”
立契:“遇灾免还,丰年加息半成。”
一份简单却考虑周详的契书草稿,便在李青禾笔下诞生。条款清晰,权责分明,既有对贫者的体恤与保障,亦有对诚信与共享的引导。
消息传出,那些原本绝望的贫苦农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春借一斤种,秋还两斤薯,遇灾还能免还!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是送给他们一条活路啊!
借贷之日,工坊门前排起了长队。李青禾亲自坐镇,周娘子、钱周氏等人从旁协助。她们不仅发放薯种,更将之前摸索出的种植要点、防病要领,反复叮嘱每一位借贷者。每贷出一斤薯种,便签订一份那特殊的契书,借贷者郑重地按下手印,如同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那堆积如山的番薯,在一斤一斤的借贷中,迅速减少,化整为零,流向四面八方,流向那些最需要它们的贫瘠土地。而换回的,是一摞摞按满红手印的契书,它们被李青禾小心收存在一个崭新的木匣中,这木匣,被她命名为——“薯种银行”账匣。
塘埂方向。 春寒料峭, 溪水初涨。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村外的高坡之上。 浑浊的目光…… 俯瞰着工坊前那领取薯种的长龙, 看着那一斤斤紫皮薯种被珍重地捧走, 看着那一张张契书被按下指印。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承载了借贷重量与希望光芒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薯——……” 声音顿了顿, 似在衡量那一斤种薯所蕴含的生机。 “…——种——…” “…——银——…”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制度创新与生命延续并重的深沉期许, 向下一点。 “…——行——…”
“薯种银行——!!!”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料峭的春风与远山的薄雾。 工坊门前, 最后一斤薯种被领走, 李青禾合上那装满契书的木匣。 这看似简单的借贷—— ……播——……撒——……的——……不——……仅——……是——……作——……物——……的——……种——……子——……,——……更——……是——……一——……套——……关——……于——……信——……任——……、——……共——……济——……与——……未——……来——……的——……崭——……新——……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