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袭象征皇恩与品级的青绢官袍,被李青禾锁入箱底,便真如石沉大海,再未见天日。工坊众人初始的激动与不解,也随着李青禾日复一日依旧短褐麻鞋、忙碌于田埂工坊的身影而渐渐平复。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眼窝深陷的李娘子,仿佛那“九品劝农女史”的头衔,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县衙户册上悄然增添的一笔记录,以及偶尔外来人听闻后投来的惊异一瞥。
秋收已毕,冬雪未至,正是农闲时节,亦是筹划来年春耕的关键时候。李青禾的心思,早已从那身华而不实的官袍,转向了更为实际的问题。东塘村及周边村落,虽因“妇农会”与药粉之故,虫害得以控制,但田亩产出,终究受限于肥力、水源、种子与田间管护。许多农户耕作,仍是靠天吃饭,依循旧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一日,天色微明,寒霜铺地。李青禾独自一人,打开了那只樟木箱。她没有去动上层的圣旨,而是直接探手箱底,取出了那个紫檀木长匣。打开匣盖,那袭靛青色的官袍静静躺着,绢面光滑,暗纹内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
她将官袍取出,平铺在屋内那张唯一的旧木桌上。手指拂过冰凉的绢面,掠过那些精致的嘉禾暗绣,目光却无半分留恋。她取来裁衣用的大剪刀,量也不量,便沿着袍服的接缝处,极其利落地开始裁剪。
“刺啦——”
清脆的绢帛撕裂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宽大的袍身,被她裁成了四大块相对规整的绢布。衣袖、领缘等零碎部分,则被弃置一旁。那曾经代表官身威仪的形制,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四幅光秃秃的、质地上乘的青绢。
周娘子早起准备工坊活计,恰好经过窗外,闻声探头一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慌忙捂嘴闯入屋内:“娘子!您……您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官袍啊!御赐的官袍!怎能……怎能剪了?!”她声音发颤,看着桌上那已被分解的袍服,心痛得如同被剪的是自己的血肉。
李青禾抬起眼,神色平静无波,嘶哑道:“袍服无用,绢布有用。”
“可……这可是青绢!是官家的赏赐!大不敬啊!”周娘子急得跺脚。
“皇恩已领,物尽其用,方不负赏赐。”李青禾不再多言,手下未停,将四幅青绢抚平。她又找出过年写桃符用剩的半块墨锭,在瓦砚上慢慢研磨,墨汁浓黑。取来一支秃头旧笔,在其中一幅青绢上,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
她写得极慢,字迹依旧生硬如刻,却力求工整,笔画粗重,力求远观能辨。
第一幅,上书一个大字——“肥”。
第二幅,上书一个大字——“水”。
第三幅,上书一个大字——“种”。
第四幅,上书一个大字——“保”。
肥、水、种、保。四个大字,墨迹淋漓,落在质地上乘的青绢之上,那沉稳的靛青底色,愈发衬得墨字醒目非常,有一种朴拙而震撼的力量。
写罢,她不等墨迹完全干透,便取来四根长短相若、打磨光滑的细竹竿,用麻线将四幅字绢,分别牢牢地固定在竹竿顶端,制成了四面简易却极为扎眼的幡旗。
随后,她扛起这四面幡旗,拿着一把小铁锹,径直出了门,来到村西头那片属于“妇农会”的公田旁。这片田地势较高,靠近村中主干道路,是往来行人必经之地。
她选定田埂四角,用铁锹挖开冻得硬实的泥土,将四面幡旗深深插入土中,确保立得稳固。
霎时间,“肥”、“水”、“种”、“保”四个硕大的墨字,在青绢幡旗的承托下,迎着冬日的寒风,猎猎招展于田头。那沉稳的官青色,那御赐绢料的挺括质感,那朴拙如斧凿的墨字,与周遭枯黄的田野、萧瑟的树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夺目之极,想忽视都难。
早起的村人、过往的行商,无一不被这田头突然竖起的奇异幡旗所吸引,纷纷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是啥?肥、水、种、保?”
“青晃晃的布,看着可真不错,咋拿来写字插田头了?”
“咦?那布……那颜色,咋有点像听说赏给李娘子的那官袍……”
“不能吧?官袍啊!谁敢剪了?”
“可你看那料子,那颜色……”
消息很快传开,自然也传到了刚刚起身的县令耳中。县令初闻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带着几名随从,快马赶到东塘村。当他亲眼看到那田头四角迎风飘扬的青绢幡旗,看清上面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自然认得那绢料的成色与颜色,正是御赐官袍专用!这李青禾,竟真敢!竟真将象征荣耀与身份的官袍,裁了!做成了农事告诫的幡旗!
县令身边的主簿气得胡子直抖:“大人!这……这成何体统!御赐之物,竟遭如此亵渎!实乃大不敬!应即刻问罪!”
县令却久久没有说话。他望着那四面在寒风中舞动的青幡,目光从“肥”字移到“水”字,再移到“种”字,最后落在“保”字上。他想起李青禾呈上的那份字字确凿的《晚收增实禀》,想起她宁可赔光窖银也要让张大户等人学会正确用药的执拗,想起她将官袍锁入箱底的淡然……
他脸上的震惊与愠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感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他缓缓摇了摇头,止住了主簿的话头,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罢了……以官旌为农幡,旌者,旗帜也……她这是将朝廷的旌表,化为了劝课农桑的旗帜啊……”他顿了顿,望着那耀眼的青幡,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叹服,“此妇心中,官威不若田禾之重,绢帛之贵不若农事之要。以官袍当农幡,警醒四方……古今第一人,真乃古今第一人也!”
县令叹:“以官旌为农幡,古今第一人。”
他最终没有追究这“亵渎”之举,只是又深深看了几眼那田头的青幡,转身默默离去。留下周围目瞪口呆的随从与渐渐恍然的村民。
塘埂方向。 北风卷着枯叶, 掠过冰冻的溪面。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对岸的坡顶。 浑浊的目光…… 穿越空旷的田野, 牢牢锁定在那四面迎风怒放的青绢幡旗之上。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裹挟了北风凛冽与绢帛撕裂声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官——……” 声音顿了顿, 似在掂量那被裁解的权威分量。 “…——袍——…” “…——当——…”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物尽其用、返璞归真之举的深沉激赏, 向下一点。 “…——幡——…”
“官袍当幡——!!!”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冬日苍茫的天色与呼啸的寒风。 田头, 那四面青幡依旧招展, “肥、水、种、保”四个大字, 如同四句无声的箴言, 昭示着—— ……一——……种——……超——……越——……等——……级——……与——……虚——……荣——……、——……直——……指——……生——……存——……根——……本——……的——……质——……朴——……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