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晓之斜倚在铺着厚厚绒垫的软座上，方才面对三皇女时装出的那份虚弱疲态已荡然无存。
她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腰肢，肩颈线条流畅而放松。随手接过书秦奉上的茶盏微微饮下一口，随口赞了一句书秦的手艺，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碾压过积雪的声音清晰可闻，车厢内一时只有书秦布置茶汤的细微水声。
炉火偶尔蹦出噼啪的一声，暖意让人多少有些倦怠。赫连晓之旋动手中白玉盏，眸光暗沉。
“殿下，”书秦将另一盏茶放在自己面前的小几上，并未立刻享用，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探究看向赫连晓之，“三殿下那边……您觉着火候如何？”
赫连晓之轻啜了一口茶，任由那清冽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方才在虚伪应酬中沾染的浊气。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而略显嘲讽的弧度，“不过是个倚仗父族才趾高气昂的好色暴戾之徒，虚张声势有余，真章半点也无。火候？她连灶台都未必上得去，何谈掌控火候？”
言语间，对赫连献之的轻蔑毫不掩饰。不过就是个依仗父族、徒有其表的好色暴戾之徒，当对手实在无趣。赫连晓之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若自己的父君是东阙显贵而非北燕和亲皇子，这登顶之路或许会少些荆棘。
然而，这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赫连晓之并非陷入自怨自艾的狭隘，恰恰看似随意的自我调侃，其后蕴含的，是靠着自己也能问鼎巅峰的自信与冷酷。
书秦了然地点点头，并无意外之色。她拿起自己的茶盏，也轻轻抿了一口，才缓声道：“如此也好。心思浅薄，便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三殿下越是沉不住气，越显得殿下您……稳如磐石。”
赫连晓之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悦耳，却也带着一丝玩味：“磐石？倒也不必。不过是清楚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她们怕什么、想要什么罢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看着澄澈的茶汤在白玉盏壁上荡开涟漪，“你看她今日，句句试探，字字藏锋，无非是想从我这里探听母皇的‘真实’态度，好盘算回去以后面对的处境。即便她知道是母皇有意为之，这委屈也得往肚子里咽……毕竟谁让她去伸这手呢？”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今下她问得再多，心就越慌，越沉。我这棉花打下去，连个响动都听不见，想必憋屈得很。”
书秦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殿下这‘棉花’，怕是比磐石更让三殿下难受。她有力无处使，有火无处发，只能自己憋着。这憋久了……难免会做出些更失分寸的事来。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正是此理。”赫连晓之赞许地看了书秦一眼，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与荧惑的强武力值不同，书秦是她最得力的副手，心思缜密，别有智慧，处理繁杂事务游刃有余，往往能精准地领会她的意图。
赫连晓之欣赏聪明人，只要这份聪明用得其所。她像一位极具包容性的领袖，属下在她面前偶有“出格”之言或随性之举，只要不触及底线，她甚至会投以玩味的目光，觉得颇有意思。
此刻她将茶盏放下，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她艳丽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界的光影，显得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更加幽深。
“赫连献之不足为虑。真正值得在意的，还是左相如。想来北境的战报很快就到了，她很快就要离开贺州这个泥潭……”
“她虽未看破殿下的身份，但放虎归山，虽暂时与我等无碍，但终究是个变数。”说话途中书秦又为她添满茶水。
回想起码头上左相如看似随意却暗藏审视的目光，赫连晓之眸中神色未变，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手下光滑表面的紫檀木小几，显然是在思索。
而书秦的声音还在继续，“左相如确是劲敌。不过，她如今的心头刺，恐怕不是殿下您，而是……”她微微一顿，意有所指。
赫连晓之眸光轻轻一晃，她自然明白书秦未尽之意，唇边的笑意更深：“程青怀？”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一颗饱含甘美与火辣并存的糖果，“是啊，她大概还在为那具‘焦尸’和不知所踪的‘亡夫’伤神吧？”
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江北府的云巅之上，做着一场……或许不太安稳的梦呢。赫连晓之恶劣地想。
程青怀做得还是不够绝，可能是受到限制，既然如此，她当然要好好地帮助他完成心愿。
总之提到程青怀，赫连晓之的眼神泛起兴味，那是棋手看到最心爱棋子时的光芒。
“书秦，”她看向自己的得力助手，“传信给荧惑，好生‘照看’着。那地方风景虽好，待久了也寂寞。别让他……胡思乱想。”
“照看”二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书秦立刻颔首：“是，殿下。荧惑会明白殿下的分寸。”她略作停顿，又补充道，“江北府宁州那边，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殿下抵达，便可迎佳人回都。”
赫连晓之满意地靠回软垫，重新端起那盏温热的茶。清苦之后余香回味甘甜。
至于放虎归山？不一定，或许仍可有利用的余地。
——
接下来的几日，四皇女在贺州的行程安排得颇为“勤勉”。她婉拒了吕吟安排的盛大巡视，反而要求乘小船深入漉江支流，走访沿岸刚刚恢复生机的村镇集市。吕吟奉命陪同，心中暗暗惊讶。
这位深宫长大的皇女，面对市井烟火，竟无半分骄矜不适。她能蹲在简陋的茶摊前，耐心地听老农絮叨春耕的难处；也能在小贩的摊前驻足，询问着货物的来源与价格，言语温和，态度真诚，绝非作秀。那份对民生疾苦的细微体察和自然的适应力，让吕吟这个历经宦海沉浮的老臣都暗自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