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怀的话语，彻底将她心中那点对于“旧人”的模糊概念彻底剜去，只留下眼前这个真实而陌生的灵魂。
“呵……”左相如发出一声极低的笑，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与执着。真相残忍，她却无法抑制地想要了解这占据了她心神的“闯入者”的一切，探究他对自己的抗拒，也探究他为何执着逃离，决绝奔向自由的怀抱。
“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声音干涩，“你的名字……究竟是程青怀，还是……群青？”
程青怀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部分重担：“我的世界……是钢铁的森林，是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巨楼。没有骏马，只有依靠‘能源’驱动、奔腾千里的铁盒汽车；无需插上鸟儿的翅膀，巨大的‘飞机’便能载人翱翔天际……太多太多，是这个时代无法想象的存在。”
他语速平缓，描绘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未来图景，“名字？或许是巧合吧，我与他同名。群青，是我的代号，是我在那个世界……赖以生存的身份。我曾经，是个以杀戮为生的‘杀手’。”
他坦然承认，语气无波无澜，“前世我的身体健康，力量充足，便是技巧都在巅峰，然而命运让我重新获得生命，却也让我受困于身体的束缚，这具弱质之躯使得我不得不在小心谨慎的同时，运用更多的算计图谋才能达到我想要的结果。”
对于左相如的疑问，他几乎毫无保留。隐瞒已无意义。若她视之为妖言惑众，早可动手；若她觊觎那些“超前”的知识，她也无从理解运用，反而徒增烦恼，一种鸡肋。
而这里虽然没有超前科技，却有真气纵横飞檐走壁的武力巅峰神话，一人在万军之中行走也堪得，反倒让程青怀十分向往这样的自由，当然伴随着的凶险也是有趣的。
程青怀骨子里还是那个杀手的灵魂，可以的话做个混迹江湖的浪子也不错，可惜他的男子身份引人觊觎，体质也弱，若他也有强横的内力，何需步步谨慎算计图谋在前？
“也是种缘分。”
左相如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吐出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方才完全沉浸在他所描绘的那个奇异世界，心神止不住地震荡。
她缓缓抬起头，黑暗中，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他淡漠的眉眼。
那指尖微凉，竟流露出些许祈求的意味：“程青怀……你能不能……信我一次？”她的声音艰涩，“过往种种，我承认……有错。错在久居上位，习惯了掌控，忽略了你的感受，甚至……伤了你。我愿改，也愿学着尊重你。若你觉得我亏欠，我允许你报复回来。”
她顿了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不是以此为手段逼迫你留下，而是因为……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心，对你有真。”
她仿佛在剖开自己坚硬的外壳，露出内里的柔软，“从前不懂，如今才知你步步不易。我只想……护你周全，给你我能给予的最大自由。你是我孩儿的父亲，是我亲口选定的正夫，本该与我共享司马府的一切荣光权柄。”
指尖的摩挲下是一张漂亮得惊人的脸，苍白依旧不改容颜美丽，看似柔弱，一旦接近又知晓他的内里坚韧无比。
程青怀微微摇了摇头，仰头后退躲开她的手指，他撑着僵硬的膝盖活动关节站起身，走到地洞入口下方。几缕惨淡的月光透过缝隙洒落，勉强勾勒出他清瘦孤绝的侧影。
左相如怔然转身，程青怀亦看向她，轻轻叹息。
“左相如，若你是我，当真会选择……后宅那片方寸之地吗？”
他转过身，目光穿透黑暗，直直地“看”向她：“我的前世，恰与此世相反。历史由男子主宰，女子困于后宅才是常态。我虽常年孤身一人，却也知道女子的不幸来源选错了人，到了现代，越来越多的女子觉醒，挣脱束缚，享受单身之乐，绝不愿沦为任何男子的附庸。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而在这里，我无力对抗整个社会，便只能逃得越远越好。阳光已然成了我的枷锁，唯有远离人群，躲进阴影，我才能呼吸到……名为自由的空气。”
黑暗中程青怀深深凝视着面前左相如渐渐凝固如山的轮廓，一字一句，如同宣判，“纵使你权倾朝野，翻云覆雨，这恰恰是你……永远无法给我的东西。追求不同，便只能分道扬镳。”
“为了你虚无缥缈的自由，”左相如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她步步逼近，双手用力扣住他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试图将他从“迷梦”中摇醒，
“你就要抛弃身为夫郎、身为子父的责任？！是,我无法改变这世道规则,就像在你的世界，男子是既得利益者一样。
但现实就横亘在这里，为了你那镜花水月的‘自由’，你就要放弃我能给你的、实实在在的庇护和空间？！”
她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带着灼人的热度，“这世间哪有真正的自由，就是我乃至女皇都是带着镣铐在跳舞，你一介男子之身，能躲到哪儿去。即便远离人群，也不可能真正脱离人群，活着，就只有挣扎求存，以得到进一步的喘息空间。而我可以给你最大限度的生存空间，这唾手可得的一切，你仍是执迷不悟吗？！”
程青怀当然明白她话中的现实与力量。但正因明白，他才更不能赌。人心易变，真心难恒。
左相如的承诺再动听，本质仍是将他的身家性命、喜怒哀乐，尽数系于她一人之身，仰她鼻息而活。这与他追求的掌控自身命运，背道而驰。她的真心或许此刻为真，但权力的漩涡、时间的冲刷，谁能保证？
程青怀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与她对峙。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冷酷的答案，如同冰水浇灭了左相如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