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城门口的石缝，发出一声闷响。我扶着车壁坐稳，肩头那块旧伤像是被谁拿钝器反复凿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得整条右臂发麻。谢琬的手还搭在我胳膊上，没松开，也没说话，只是指节微微泛白。
“进了城。”王铎在车外咳了一声，“你们先去落脚处，我去兵营报备。”
“不必。”我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先不回府，也不住客栈。”
谢琬皱眉：“那你打算——”
话没说完，我抬手示意她看街边。
一家药铺斜对面，檐下悬着一块铜牌，双鹤衔绶纹刻得精细，边缘却有些磨损，像是挂了许多年。这图案我认得，昨夜还在谢琬袖口见过一次——是尚书府的徽记。
可它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撑着车厢站起，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谢琬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我没推，也没道谢，只低声说：“你留在车上。”
“你这样下去走不到三步就得趴下。”
“那就扶我两步。”我笑了笑，“一个快断气的书生，问个药方，谁能拦？”
她说不过我，只好搀着我下了车。冷风扑面，夹着市井的油烟和牲口粪味，反倒让我清醒了些。我拄着折扇，一步步朝那药铺走去，脚步慢，但稳。
伙计正蹲在门口刷药柜，听见动静抬头，见是个面色发青的年轻人扶着个姑娘过来，立刻起身迎上，笑容标准得像量尺画出来的。
“客官要抓药？里面请。”
“不急。”我咳嗽两声，抬手指了指头顶的铜牌，“这标记，可是尚书府的？”
他脸上的笑僵了半瞬，随即更热络：“哎哟，您眼力真好！正是府上赐的招牌，专为方便百姓辨认——我们这儿药材地道，价格公道，连府里小少爷的贴身嬷嬷都常来采买呢。”
我点点头，装作信了七分：“那敢情好。我这身子骨弱，常年服一味‘归元散’，不知贵店可有？”
“归元散？”他眉头微动，“这方子偏门，得掌柜亲自配。”
“无妨，我等得。”
“可……”他迟疑了一下，“今日药材未齐，怕是要明日才有。”
我轻笑：“巧了，我正好明日再来。只是好奇，这徽记既是府上所授，可有凭证文书一类？也好教咱们平民放心采买。”
他脸色变了，笑容彻底收了：“客官，您这是查铺子来了？”
“不敢。”我摆手，“只是问问。”
“那就不必问了。”他退后半步，语气冷下来，“非贵客不得入内，还请您行个方便。”
谢琬刚想开口，我轻轻按住她手腕，摇头。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藏青长衫，腰间挂着块木牌，手里提着个竹篮，匆匆走过。他目光扫到我脸上，忽然一顿，眼神像是钉住了。
我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不过两息，他迅速移开视线，加快脚步走了。
但我看清了他袖口露出的一截布条——绣着同样的双鹤衔绶纹。
“那是谁？”我问伙计。
“管事的。”他答得干脆，“不相干的人，别打听了。”
我笑了下，没再争。转身时故意踉跄一步，谢琬扶住我，低声道：“你看出什么了？”
“两个问题。”我压着嗓子，“第一，尚书府从不对外授徽记；第二，那个管事的，看见我反应不对。”
“你觉得他认识你？”
“不认识我。”我摇头，“但他认识这身打扮——青衫、折扇、病恹恹的样子。他以为我该死在林子里。”
她瞳孔一缩。
“所以这家店有问题。”我靠着墙站定，喘了口气，“要么是假借尚书府名义私设据点，要么……就是府里有人在外另立门户。”
“你要怎么办？”
“晚上来。”
“你疯了？你现在连站都费劲！”
“正因为站不稳，才没人会防。”我眯起眼，望着那块铜牌在风里轻轻晃动，“受伤的人最安静，也最危险。”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塞进我手里：“驱寒的药粉，含着能提神。别逞强，但也别死。”
我掂了掂，塞进怀里：“十两银子的债还没还，我哪敢死。”
她瞪我一眼，转身回车边。
我站在原地，看着药铺门口的伙计重新蹲回去刷柜子，动作机械，像是在等什么人。风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贴到我鞋面上。
我抬起脚，抖落叶子，折扇轻点掌心。
三更天，我再来。
现在，先养力气。
王铎骑马绕到我身边，低声问：“真要去？”
“当然。”
“那你得换个法子。”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戴这个，遮半张脸。街上巡丁多，别撞上麻烦。”
我接过布巾，没谢，只是点了点头。
他调转马头要走，又回头：“楚昭。”
“嗯？”
“活着回来。”他说完，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我站在街角，风吹得衣袍猎猎，右手握紧折扇，左手缓缓摸向怀里的药包。指尖触到纸包边缘，突然顿住。
那伙计刚才说，连小少爷的贴身嬷嬷都常来采买。
可谢琬从没提过她有个弟弟。
我眯起眼，望向药铺深处隐约可见的院墙。
夜里，我得翻进去看看。
但现在，我得先睡一觉。
我招手叫过车夫：“找个安静地方停靠，别太远，也别太近。”
车夫点头：“东街尾有家塌了半边的茶棚，荒了好几年，没人去。”
“就那儿。”
马车缓缓启动，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我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手指仍搭在折扇上。
意识模糊前，最后闪过的是那个管家的眼神——不是惊讶，是确认。
他看见我，就知道我还活着。
而他，本该希望我 d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