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会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又飞快地路过,留下的只有浓墨重彩的回忆。
木七安看着门后探出半张脸的张海娇,朝她招了招手,小姑娘红着眼眶跑过来。
木七安递给她一包棒棒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一天最多吃一根,不许贪嘴,不然会牙疼。”
“大哥哥,”张海娇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声音带着细微的鼻音,“这些糖吃完……你就会再出现吗?”
木七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会的。”他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终会在未来相遇。”
张海侠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边缘已被体温焐得微热的游戏币,“七仔……”
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木七安,“谢谢你,为我们而来。”
你眼中星光,足以渡我诸般苦厄。
木七安走到床边,俯身,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住张海盐的脸颊,用力往外扯了扯。
张海侠轻声问道:“你不跟楼仔……道个别吗?”
“不说再见,我们就只是……好久不见。”木七安回想起在橡胶园里,张海盐说要请自己喝粥。
这碗粥……他大概是等不到张海盐醒过来一起喝了。
【撤离倒计时:30秒……】
“走了。”
木七安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步入外面阳光铺满的走廊。
炽烈的光线瞬间将他包裹,海风浩荡吹来,模糊了他清瘦修长的背影。
他走得决绝,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真正离开的人,如何回头呢?
门口,张海娇推着张海侠,两人沉默地注视着那个身影在走廊转角彻底消失,阳光和海浪一同吞没了木七安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来路不易,去路多难。”张海侠极轻地叹息,一句话刚出口便被风吹散,“七仔,多保重。”
望盼小楼东风,终归游侠故里。南洋的惊涛骇浪,于此终于落幕。
张海盐与张海侠得以眺望未来的自由,而木七安,则沉没在过去的海风里,仿佛从未到来。
……
木七安离开后,南洋的时光并未停滞。
张海盐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噩梦。
梦里他在无尽深渊中不断坠落,而他的虾仔在他面前化作一只画眉鸟,决绝地飞向远方,任他如何嘶喊追逐,也再抓不住一片羽毛。
绝望时,一双手骤然从黑暗中伸出,将他拉出泥泞,托向天空。
是神明!是他心心念念的神明!
只是那神明的脸,竟与七仔嘲讽的模样诡异重合。
“楼仔……醒醒。”
张海侠看着床上眉头紧锁、喃喃自语的人,还是没忍住将他喊醒。
船,破开波浪,就快到厦门了。
张海盐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视线恍惚,第一眼便看到轮椅上那个熟悉到骨髓里的身影。
巨大的恐慌袭来,他害怕这仍是梦。
于是张海盐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房间内回荡,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
是真的!不是梦!
“虾仔……虾仔!”
张海盐几乎是滚下床,扑到张海侠轮椅前,双臂死死环住对方的腰,眼泪彻底失控,打湿了那件单薄的衬衫。
“哭什么?”
张海侠轻轻抹去张海盐的泪痕,“你都要被眼泪腌入味了,张齁咸!快去洗澡!”
“张海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张海盐泣不成声,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张海侠的脸颊,感受到那真实的温热,才终于确信。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
“那只是梦。”
张海侠打断他,唇角牵起一个温柔的笑意,“现在,梦醒了。张海楼,我们一起回家。”
……
厦门依旧是记忆里湿热的模样。
船刚靠岸,张海盐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要背着张海侠下船,不肯让他坐轮椅。
张海娇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仔细将空轮椅收好,推着。
“虾仔,你看,你算错了,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脚踏故土的感觉平复了张海盐一路上的不安。
“是,我算错了……难得算错一次。”
张海侠伏在他背上,感受着厦门灼热的阳光,“我原以为,他也会跟我们一起回来。”
“等再见到七仔,我非摁着他喝完一整桶粥!让他骗我!让他跑!”
张海盐愤愤地说道,语气里却藏着委屈。
这个人,竟然用一具假的尸体骗他!
骗就骗了,还走得那么不声不响,只跟虾仔和张海娇道了别,完全不管还在昏睡的自己。
明明一杯水就能泼醒的事,他心软个几把!
木七安唯一留给张海盐的,只有一副金丝眼镜,和一根孤零零的、快要化掉的巧克力棒。
害得张海盐天天对着这两样东西发呆,巧克力都软了,他也舍不得吃。
张海侠总是说,七仔是人间神,他有自己的轨迹和使命,从来时来,到去时去。
他们这些凡人,不过是在大梦一场后,幸得窥见山花如翡,惊觉故人如旧,便已喜不自胜,不敢再奢求更多。
……
南洋的橡胶园里,张瑞朴养了很久的伤。
他为木七安挡下那颗射向心脏的子弹,被刻着笑脸的游戏币拦住了。
老天又一次怜惜了他,木七安真的是他的贵人。
木七安写着“悲去醒”的算命摊子,被张瑞朴一件不落地全搬回了橡胶园,小心安置在他住过的房间里。
至于木七安捅向他腰子的那一刀,张瑞朴全当作是对方报复自己先前划他胸口那一刀的代价。
南安号上发生的一切,他安插的眼线早已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得知木七安人间蒸发后,暴怒的张瑞朴甚至想立刻杀去厦门,揪着张海盐他们的衣领问个清楚,人到底去哪了。
但沉寂多年的张家,突然又派了人来南洋。
这些人不刺杀他,专门跟他抢生意。
张瑞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张家小辈,谈判直接拉着意大利炮,谈不拢就坐在炮管上抽烟。
这还谈个屁!
然而,当闻到那缕熟悉的、清冽的薄荷烟丝味道时,张瑞朴罕见地选择了退让。
他知道,这些海外张家人,是木七安真正的朋友。
最终,张瑞朴让出了经营数十年的橡胶园,转而前往势力更为复杂的东南亚,在那片全新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扩张他的版图。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再次遇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又心心念念的小骗子。
而木七安,也在几十年后,跟另一位主角,踏上了东南亚的土地。
命运交织的网,终将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