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鲲号”的铜铃在风中乱响,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郑伟扶着舵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橡木的纹路里。船身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上下颠簸,甲板上的铁锅、木桶滚得东倒西歪,有个木箱撞在舷墙上,“哗啦”一声散了架,里面的瓷器碎成了齑粉,白花花的瓷片混着海水溅在靴底。
“锅炉压力掉了!只剩两个大气压!”司炉长的嘶吼被风浪撕得粉碎,他半个身子探出锅炉舱,满脸烟灰,头发被蒸汽烫得卷成了毡,“煤块受潮,烧不起来!”
郑伟抬头望去,好望角的天空像块被墨染透的破布,铅灰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巨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最高的足有桅杆那么高,拍在甲板上时,整艘船都在颤抖,像是要被生生劈成两半。三艘补给船在风浪里时隐时现,像三片被揉皱的叶子,其中“云雀号”的帆布已经被撕裂,斜斜地挂在桅杆上,活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都给我稳住!”郑伟的吼声盖过了浪涛,他年轻时在印度洋见过风暴,但从未见过这样的疯狂——风是旋转着刮的,浪是竖着涨的,连空气里都裹着冰碴子,打在脸上像针扎。老水手们趴在甲板上,有的抱着船舷吐,有的死死攥着缆绳,脸色惨白如纸,有个跑了三十年船的老把式,此刻竟抖得像筛糠,嘴里反复念叨:“这是海神发怒了……这是海神发怒了……”
“发什么浑!”郑伟一脚踹在他旁边的铁桶上,“咱船上烧的是煤,靠的是铁,不是海神!”他指着了望塔,“阿水!看清楚礁石的位置!”
了望手阿水只有十七岁,是第一次随船远航,此刻正像只猴子似的扒在桅杆顶端,雨衣早就被风浪扯烂了,冻得发紫的手却把了望镜攥得死紧。“左舷三里!有暗礁群!”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变了调,却异常清晰,“浪头正把船往那边推!”
郑伟低头看了眼罗盘,指针像疯了似的乱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索性扔掉罗盘,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水流——浪涌是斜着过来的,说明海底有暗流,正把船往礁石区拽。“转舵!左满舵!”他嘶吼着扳动舵盘,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司炉!把干煤都给我塞进去!就是用手捂,也得把压力顶上去!”
司炉长红了眼,转身扑进锅炉舱。很快,里面传来“噼啪”的爆鸣声,那是用干柴引燃湿煤的动静,混着水手们的咳嗽和咒骂。蒸汽压力表的指针开始缓慢回升,从两个大气压,到两个半,到三个——“云鲲号”的烟囱里终于喷出浓黑的烟柱,虽然微弱,却像一剂强心针,让船身渐渐有了动力。
“云雀号”出事了。它被一个巨浪掀得侧倾,船尾撞上了块暗礁,木屑飞溅中,有水手掉进海里,挣扎着喊救命。郑伟咬了咬牙,对大副喊:“放救生艇!注意避开浪头!”
救生艇刚放下水,就被浪头掀得翻了个个。阿水在了望塔上急得直跺脚:“右舷有回流!把救生艇往那边推!”郑伟立刻调整方向,让“云鲲号”斜着切入回流区,船身剧烈摇晃中,终于靠上了落水的水手,几个壮汉探出身子,像捞鱼似的把人拽了上来。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夜。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风浪竟像被抽走了力气,渐渐平息下来。海面上漂浮着木板、木箱和碎布,“云鲲号”的甲板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积水和杂物,有几个水手累得瘫在地上,抱着桅杆就打起了呼噜。
郑伟扶着舵盘,腿肚子都在转,却不敢坐下。他让水手们清点损失:“云雀号”船尾受损,需要修补;补给船“云鸥号”丢了半船粮食;“云鲲号”的货舱进水,损失了三十匹丝绸和两箱瓷器。但万幸的是,没人丧命,主力舰船还能航行。
“阿水,”郑伟喊过了望手,“把你昨夜看到的洋流记下来。”
阿水从怀里掏出个湿透的本子,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波浪线:“大人您看,后半夜的时候,浪头是顺时针转的,把船往西北推;天亮前又变成了逆时针,往东南带。我觉得……这洋流是跟着时辰变的。”
老水手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补充:“我摸了水温,靠近礁石的地方水凉,说明有暗流从海底上来。”“风也是,后半夜刮的是西风,天亮后转成了东风。”
郑伟让人拿出海图,在好望角的位置画了个大大的圈,旁边批注:“春夏季风浪小,走内侧水道(靠近非洲海岸);秋冬季风暴多,走外侧深海,避暗礁。”他指着阿水的本子,“把洋流方向也画上,顺时针为‘旋流’,逆时针为‘回流’,遇到旋流往东南走,遇到回流往西北避。”
一个月后,当“云鲲号”带着三艘补给船驶入莫桑比克港口时,当地的阿拉伯商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能穿过好望角风暴的东方船队。郑伟让人把新绘的海图展开,指着好望角的标注说:“这海看着疯,其实也有规矩。摸清了它的脾气,就能顺着走。”
商人指着“春夏季走内侧,秋冬季走外侧”的字样,连连点头:“我们祖祖辈辈都绕着好望角走,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
休整时,阿水给家里写信,信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好望角,旁边写着:“这里的浪比山高,但我们没怕。郑大人说,海再凶,也凶不过人的法子。”他还特意记下了司炉长的话:“湿煤得用干柴引,就像难事,总得找个由头,慢慢理顺。”
离开莫桑比克那天,郑伟站在甲板上,望着好望角的方向。那里的风浪或许还在咆哮,但他知道,从“云鲲号”闯过去的那一刻起,这片海域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那些用勇气和智慧换来的经验——洋流的方向、风浪的规律、避礁的水道——会像灯塔一样,照亮后来者的路。
船开时,阿水爬上了望塔,学着老水手的样子,在桅杆上系了块红布。风一吹,红布猎猎作响,像在跟远方的风浪宣战。郑伟看着那抹红色,突然觉得,所谓海权,不光是船坚炮利,更是敢闯未知的勇气,和把风浪变成坦途的智慧。
海面上,“云鲲号”的烟囱又喷出了白汽,平稳地朝着非洲东岸驶去。甲板上,水手们正在修补“云雀号”的船尾,锤子敲打的声音清脆有力,像是在为这片刚刚被驯服的海域,敲下第一颗铆钉。